登录
加入联盟
找回密码
航空人生
新一代连飞客户端下载
空管人生
中国航空运动协会推荐
WEFLY
模拟飞行玩家聊天工具
门户
文章
商城
二手市场
外包服务
模飞软件
硬件设备
飞行体验
学院
云课堂
问答
资料下载
论坛
模拟飞行
低空飞行
太空探索
星圈
资源
企业
太空探索论坛
»
论坛
›
兴趣和教育
›
科幻与文学
›
在太空中苏醒,我遗忘了一切,除了你 | 科幻小说 ...
返回列表
发新帖
查看:
2655
|
回复:
0
在太空中苏醒,我遗忘了一切,除了你 | 科幻小说
[复制链接]
金钢狼
金钢狼
当前离线
积分
976
窥视卡
雷达卡
231
主题
348
帖子
976
积分
高级飞友
高级飞友, 积分 976, 距离下一级还需 24 积分
高级飞友, 积分 976, 距离下一级还需 24 积分
积分
976
飞币
636
注册时间
2017-7-4
发消息
发表于 2024-9-27 08:44:02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这是一个发生在空间站的异形故事:主人公独自从漆黑冰冷的冬眠舱醒来,失去了记忆。经过搜索,她发现,自己身处被陨石摧毁的巨大空间站中,而陨石带来了神秘而巨大的外星生物……
作者简介
苏学军 | 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远古的星辰》《火星尘暴》获得过银河奖。另著有长篇小说《冰狱之火》和《星星的使者》。
深红
全文约
24800
字,预计阅读时间
49
分钟
未来不可知,且行且珍惜。
一
意识自虚无亮起,如萤火般汇聚,只是这其中似乎出了变故,复苏的意识缺失许多。
洛兰醒来,产生本我意识,恢复了身体感知。她睁开眼睛,头顶上一点微弱的红光亮着,但是明灭了几下便彻底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仿若虚无。
她躺在那里,大脑仍处在巨大的眩晕之中,我是谁?我在哪?她思索着,迟迟没有答案。
她试图坐起身,但是额头撞在顶板上,身体是那样虚弱无力,她又颓然躺回去。
她伸出手,触摸周围的物体,逐渐对周围有了了解,这是一个圆筒形的结构,就像医院里用于检查身体的医疗舱,周围都是封闭结构,不过脚下的空间很大,大概是出口。自己在医院吗?出了什么事故吗?其他人哪去了?
她抓着手边的把手,尝试移动身体,先出了医疗舱再说。身体僵硬,像是刚刚大病一场,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一点点向外移动,很艰难,她很快满头大汗。
过了十几分钟,身体终于挪出了桶舱,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她本能想站起来,身体却没有反应,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让她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只得躺在地板上,等待着身体恢复一些。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段时间是非常难熬的。她感到寒冷,从地板和空气中渗出来,她只穿着单薄的内衣,嘴唇发紫,身体止不住颤抖。她还感到饥渴,胃部翻江倒海,一阵阵痉挛,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更让她惊慌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洛兰,可是其它的记忆却杳无可寻,白纸一般。
这段时间里,仍然没有人来,仍然一团黑暗,仍然寂静无声,只有洛兰自己的呼吸声,好在终于有了些力气,她缓缓坐起身,腿和面条似的,还是没法站起身,她缓缓向前爬去。
自己一定被遗忘在房间里了,身体的热量和力气不断流逝着,只有在它们耗光之前打开门,才会得救。
她艰难地爬行着,爬几下就要歇上一阵。她的手触摸着一边的墙壁,光滑、冰冷,像金属质地,偶尔能摸到一些开关似的构件,她尝试着操作,但没有任何反应,她还摸到了几个桶舱的舱门,都封闭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无暇顾及这个,力气没有多少了,她要打开房门。
终于,她抵达了房间的尽头,这其中是有侥幸成分的,不是每一面墙壁都有门的,也可能在对面的墙上,好在她很幸运,她摸到了门。
她拉动门把手,门没有开,也没有闭锁机构的动作声。沿着门边摸索,找到了一个解锁开关,她按了几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为什么打不开?她思索着,脑海里空白,想不出原因。她有些慌乱了,门找到了,但是打不开。她开始用力拍打着门,希望门对面有人听到,过了一阵,她贴着门倾听,一片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靠着门坐下来,没再尝试什么,因为她感到力量在飞快流逝,寒冷和饥渴侵蚀着身体愈加僵硬。
自己要死了吗?太可笑了,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只知道了名字,其它一概未知,就要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了吗?
二
你走进卧室。
卧室里有些昏暗,不过一缕明媚而静谧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射进来。婴儿正躺在床上酣睡,穿着肚兜和尿不湿,头发稀疏,小脸圆嘟嘟的,阳光照在身上,宛若精灵。
这情景吸引了你。你轻轻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望着婴儿,血脉间的联系悄然流转,无形却实在地影响着你的心境,母爱油然而生。你一时间看得痴了,仿佛这婴儿成了天地间的唯一,这是你生命的延续,也是你生命的意义所在。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你的存在,婴儿忽然醒来了,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两腿蹬着,一只手伸进嘴里嚅吸着,一只手伸向你。
你的心刹那间一动,婴儿的笑容化作巨大的幸福感轰然降临。你伸出手轻轻在婴儿腋下挠动,婴儿笑得更开心了。你俯身抱起婴儿,拢在自己怀中,感受着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以及你们俩清晰的心跳。
洛兰从梦中醒来。
梦见的是自己的孩子吗?一定是的,母子间的至亲无法割舍,无须怀疑。自己竟然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们分开多久了?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失忆了,否则,作为母亲,这些信息无论如何不会忘的。
她又回到了现实中,黑暗,冰冷,毫无生气,但是她忽然不那么迷惘了,不能死在这里,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身体里有了一些力气,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心里也有了一丝明悟,外面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导致救援暂时无法抵达,这段时间里自己要想办法坚持下来。
她放弃了开门的想法,缓缓向舱内走去,双手在墙壁上摸索,过了一阵,她摸到了一个把手,一拉,像是一个抽屉打开了,入手抚摸,是柔软的布料,果然,自己只穿着内衣,衣服一定就在不远处。
她摸着黑把衣服穿戴整齐,虽然还是寒冷,但不至于导致失温了,一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饥渴,没有食物可以活十天,没有水只能活两天,她现在的情况恐怕坚持不了一天。一天,救援能来吗?不好说,可是这个像是医疗室的房间,怎么可能有食物呢?嗯,能喝的液体还是可能的。
她继续在墙上摸索着,这一次心里多了一丝希望。果然,她摸到了一个装置,扳动之下,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暂时失明了,过了一会,视力逐渐恢复,扳动的开关旁边清晰写着“应急电源”。
展露在眼前的是一个狭长的房间,十几米长,不足两米宽,更像一道走廊,房间的两端各有一道门,一侧的墙壁上排列着六个桶舱,只有一个舱口敞开着,自己就是从那里苏醒的,另一侧的墙壁则相对平整,分布着一些不同标识的开关或按键。
她的眼睛搜索着,很快发现了目标,走了几步,按下一个开关,一个小桌板和简易折叠凳从墙壁上解锁,翻转下来,露出墙壁里面的一些餐具。她尝试着点选了几个按键,等了一会儿,墙壁里面一阵机械传动声,清水注入杯子,一坨食物落入餐盘,形状和颜色不太好看,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洛兰顾不得什么,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拿起一把勺子大口吞咽起来。
一连吃了三盘食物,喝了五杯水,洛兰终于感觉饱了,这感觉真好,濒死的惊恐远去,身体重新焕发活力。她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端详着房间里的事物,思考起来。
她首先确认,这里应该不是医院,从排列的桶舱和附属设施判断,这是一间冬眠舱,这种舱段会应用在哪里呢?深空飞船,空间站,外星基地……她无法判断,因为舱内的重力与地球相似,但无论哪里,必然都是远离地球的极端环境。她有种不祥的感觉,目光落在敞开的桶舱处,自己一定在那里冬眠,不知什么原因被唤醒了,是被选中的还是意外?为什么其它桶舱没有开启呢?醒来之后,舱里却失去了能源供应,也没有人来,这不正常,一定出了什么变故。
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服装,天蓝色的工作服,没什么特殊,胸口有一个红色的标志,像是两个环套在一起,定然代表着某个组织或者单位,想了想,没有印象。
抬头望着那些闭合的桶舱,里面应该沉睡着自己的同事,只要把他们唤醒,很快就会知道一切了,舱盖旁也显示着手动开启开关,但是她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这里显然发生了巨变,没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妄动。
她站起身,仔细端详着房间里的各种文字标示,虽然记忆里是空白的,这些字符却是认识,她试图在其中找到更多线索,但是她失望了,都是些功能注解,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走向刚才那扇门,此前打不开是因为失去了电源,现在门边的开启按钮闪着蓝光,显示接通了电源,只要手指按动,门就会应声而开,但触动之前,她却犹豫了。
门外面是什么?门上面有一个圆形的观察窗,但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无论飞船还是空间站,一定是更为庞大的设施,但这么久也没有人来,舱内还出现了非正常电力中断,外面定然出现了不可测的变故,一旦门打开,有可能进入到进入到其它舱室,从而找到同伴,弄清心里的疑问,但同样有可能面临着无尽的虚空,黑暗的深渊,或者其它不可测的险恶环境。
她放下手,缓缓走回小桌板前坐下,她不敢冒这个风险,目前最好的选择还是等待,等待外面的人解决了麻烦之后前来救援。
三
你痛并快乐着。
照顾初生的婴儿是一件枯燥而繁琐的事情,尤其对于初为母亲的你来说。必须承认,无论心理还是技能,你还没准备好。当护士把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恍然认识到,自己成为母亲了。
你在育儿班学习过一阵,可是真的面对这个陌生的小东西,你一时手忙脚乱。喂奶、换尿布、清洁小屁屁,真是麻烦,关键这小东西稍不如意就会哇哇大哭,弄得人心烦意乱。你不止一次心头火起,不过小东西的皮肤吹弹可破,四肢短小无力,又蛮不讲理,根本没法教训一顿。你只有一次次耐下心来,轻声地哄,缓缓摇动,或者哼着儿歌,盼着他赶快睡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从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孩子完成了母亲的转变,你懂得了照顾别人,懂得了体谅别人,性格也变得和缓、内敛起来。
于是,你体味到人生的另一种快乐。小家伙在你的照料下飞快长大,三个月的时候,颈椎更成熟,可以睁着大眼睛,扭头寻找你的身影了,又过了两个月,嘴里的咿呀乱语变成了清晰的“妈妈”,一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拉着你的手,蹒跚学步了。
那是责任的快乐。
洛兰发现这生死交关的时刻,自己竟然睡着了,一定是非正常的冬眠解封造成了较大伤害,不仅造成了失忆,身体也变得虚弱、疲倦。可是,为什么连续梦到了自己的孩子?梦境是大脑无规律的电波活动,几乎不可能连续梦到相似的情景,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梦境里是她抚养孩子的碎片,但是她仍然不知道孩子叫什么,现在多大了,也没有见到孩子的父亲,那些碎片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为什么反复梦见孩子?自己究竟在哪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恼火地敲了敲额头,该死的失忆,只是在梦里才浮现出一些没意义的碎片,让她变成了现实中的白痴,这感觉真的让人发狂啊。
她渐渐摆脱了梦境的困扰,冷静下来,看着这狭小的房间,像个白色的囚笼。她喃喃道:“这么久了,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她站到了门前,没有犹豫,手指按在开关键上,电子提示音响过,门一下子松动了,气体泄漏的尖啸声响起,这代表两边的气压不同,对面有可能处于真空状态,那样的话,洛兰就会随着门的开启被吸入虚空,并在十几秒之后死亡。好在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随着门的开启,尖啸声消失,露出另一个舱段,想必电源也被切断了,黑漆漆的,看不清有多大。
洛兰轻车熟路地找到应急电源,灯亮了,这里是一个和冬眠舱大小差不多的舱段,不过没有桶舱占据大部分面积,倒显得空旷许多,有一些桌椅,两个沙发和跑步机、动感单车等健身设施,看来是间休息娱乐室,不过房间是空的,没有人。
她在房间中翻检,希望找到更多信息。墙壁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多人合影,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另一张是一个空间站的艺术照,这两张照片的信息量可谓巨大,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照片里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是那么陌生,空间站的造型也没什么特殊,类似的空间站不知道有几千座,她甚至不能判断出自己在空间站的什么位置上。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自己此刻应该是在这座空间站上面。
她不甘心地继续寻找,桌子上放着一台平板电脑,打开开关,需要输入密码,只好放弃了,还有几本杂志,日期是2221年五月,嗯,终于知道了大致时间。沙发上搭着一件工作服,和自己穿的一样,同样有那个红色的双环标志,不仅如此,一些设备上也出现了这个标志,是这个空间站的名称吗?恐怕是的。工具箱,里面工具齐全,她顺手拿起了一把强光手电筒,衣柜里除了常服,还有两件舱外宇航服,大概是备用的,没有更多的物品了。她获得了一些信息,时间、地点和几个陌生但肯定认识的人,说不定接下来会碰见呢。
她走到了房间尽头,那里有一扇同样的门,向外面观察,同样一团黑暗,不,她似乎在很远的尽头看到了一丝光线,很微弱,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星光或者错觉,但这无疑是希望。
她打开手电筒,从观察窗照向外面,然后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景象,门外面是一条幽长的走廊,走廊四周布满设备桁架,但是现在,走廊里到处是设备零件的碎片,似乎还燃烧过,白色的墙壁熏得焦黑,更有几个巨大的破洞贯穿而过,走廊都险些断裂,只有一些钢梁一样的构件勉强连接着。
洛兰判断,果然出了事故,那里大概是空间站主控电脑设备舱吧,被突如其来的陨石雨袭击了,从而导致空间站失去控制,电源供应也被切断,甚至连备用电源也没来得及启动,一系列的变故也致使自己被意外唤醒,该死的,这就是根源。
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空间站的空间位置,可能在近地轨道,也可能在太阳系边缘的深空里,若是第二种情况,几个月内都不会有救援赶来。此刻舱内使用的应急电源只能坚持两天,两天后环控维生系统停止,食物、水、空气都会耗尽。不能这么束手待毙……既然自己还活着,空间站的其它舱室里或许还有幸存者呢?
她再次望向观察窗外,走廊尽头那点若隐若现的光亮,应该来自对面舱室的观察窗,说明那里的舱室是完好的,还有电源供应,更大的可能,还有人。
她走到衣柜前,伸手抚摸着舱外航天服,自己是一位宇航员吗?应该是的,一定拥有舱外活动技能,可是,心里很是紧张呢。
穿戴臃肿的宇航服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不经过训练根本无法完成,但是这一过程对洛兰来说却非常顺利,好像那技能已经融入到身体里,手脚并用,很自然地完成了每一个细节,自己的记忆在复苏吗?她在脑海里搜索着,结果很失望,没有新的记忆跳出来。
打开门的瞬间,她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尖啸声响起,随着门的洞开,房间里像是刮起了风暴,杂志、废纸、镜框、椅子……几乎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随着强烈的气流,从门口飞了出去。
几秒种后,恢复了寂静,房间里一片狼藉,宇航服的头盔显示器里亮起一个警告标志,显示宇航服有泄露,大概刚才那一刻有什么物品划破了宇航服,不过泄露量不大,破口应该很微小。
洛兰打开手电筒,走进了黑漆漆的走廊,在满地的设备残骸间寻找空隙缓缓前行,走了五六米,地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孔洞,不,比孔洞还要夸张,连带着两边的墙壁和设备桁架都被撕裂了,只有一根窄窄的钢梁连接着。
她小心翼翼走上钢梁,移动了几步,应该没问题,扶着旁边的物体,很容易保持平衡,可就在距离对面两三米的地方,她猛然在设备的碎片中看到一具残破的尸体,狰狞的面孔,白色的眼瞳,与头盔近在咫尺。
巨大的恐惧顿时摄住了洛兰的心,身体不觉间失衡,竟然向着空洞跌去,外面就是虚无的深空。
当心头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舱室,处在漆黑的太空里,最后一刻,她的手抓住了舱外的一个凸起,把身体重新拉回了舱室之中。
艰难地重新爬回地板,她剧烈地喘息着,显示器上泄露的标志仍在闪烁,她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尸体,踉跄着向前走去,这段舱室明显比之前的舱室大,又避过了几处破洞,走了二十多米才来到尽头。
眼前就是舱门了,圆形的观察窗里果然透出乳白色的光线,然而望向里面的时候,洛兰怔住了,里面面积很大,像是一个圆形的大厅,里面有人,至少有七八个,但是他们都倒在地板上,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
洛兰回头望了望来路,休息舱已经失压了,宇航服还在泄露,不可能再回去了,没有别的选择,她按下了舱门的开关。
舱门开启,没有失压的气流,里面没有动静,安静如常。洛兰走了进去,无暇顾及周围的景物和地上的尸体,径直走向对面的门户,这个大厅大概是某个控制枢纽或节点,竟然有四道门,她依次看过去,门外都是漆黑,情况可想而知。
怎么办?怎么办?宇航服还在泄露,氧气最多还能供应十分钟,所有的通道都是死路,自己被这里的灯光吸引而来,像一只投火的飞蛾……
她的目光在大厅内逡巡,与其它舱室不同,这里的墙壁上镶嵌着环形的观察窗,外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看到玻璃上有两个破碎的孔洞,只有拇指大小,从不规则的边缘判断,遭受了外部撞击,舱内空气逸散,大厅内的人员来不及反应,失压窒息而死,视线落在地上的尸体,她的眼睛不禁一亮。
她快步走回来时的门口,将舱门重新关闭,而后来到一具尸体前,拿起了对方手中的一个喷罐,上面写着“膨胀凝胶”的字样,这是一种用于临时封堵船舱破口的材料。这里的人员在舱内破损,出现失压的时候,曾经试图自救,只是时间没有来得及,现在,洛兰的时间也不多了。
淡黄色的泡沫喷在玻璃破损处,迅速膨胀,很快堵住了孔洞,第二处也如法炮制,很顺利。她回身在一排设备控制按钮间寻找,果然,这里有紧急加压设备。她按下了启动按钮,空调出风口处明显出现气流,空气迅速涌进大厅。
面板上的压力表数值稳步提升,宇航服的警告标志变成了红色,还有一分钟氧气存量,不过洛兰已经不担心了。谁知压力表的数字忽然停顿下来,怎么了?出风口气流依旧,为什么压力停滞了?还有破损!
她抬头四处寻找,墙壁、环形窗、通道门,都很完整,没有遗漏,破损处在哪?她沿着舱壁四处寻找,没有,没有……宇航服警报声大作,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她无奈摘下了头盔,窒息的感觉仍在,大厅内的空气浓度不足以保证呼吸。
她忽然在一排控制柜前停了下来,里面隐约传来呼啸声,她试图打开控制柜,但是大脑晕眩,身体逐渐无力,控制柜打开的同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借着灯光,几块电路板后面隐约露出一个破洞,她挣扎着爬过去,十几厘米的距离似乎耗尽了一生的时间。
来不及了吗?
要死在这里了吗?
孩子怎么办?
四
孩子飞快长大。
三岁多的时候变化显著,不再是个乖宝宝,你要这样,他偏要那样,你一次次被气得不行,是的,他是成心的,表现出了脱离你的倾向。
七岁,孩子上学了,一下子懂事许多,但是更加不省心。放学之后,你带着他参加各种辅导班,数学、英语、音乐、武术……有的是他喜欢的,有的是你喜欢的,有的是学习需要的。晚上回来,还要辅导孩子作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二年,覆盖孩子的小学、初中、高中。这期间,你放弃了舒适的住宅,几年搬一次家,陪着孩子住在学校旁边三四十平米的老屋里,就为了能让孩子多睡一会儿。你的心几乎全部扑在孩子身上,最不爱下厨房的你,现在做得一手好菜,义务教育的课程你等于重新学了一遍。你严厉监督孩子的学习,像一只凶恶的母老虎。你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满脑子在为他规划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忘了自己的事业和幸福,或许,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孩子考上了大学,那个时候的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唇边有了淡淡的绒毛,眼睛里闪烁着日益成熟的光芒,他愈发像个大人了,而你已至中年,不复当年的容颜。
要开学了,但是这一次你不能陪伴了,大学在另一个城市,帮着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感到莫名的悲伤,他长大了,要走向自己的天地了,或许,也不在需要你了。
洛兰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右手前伸进控制柜,膨胀凝胶罐滑落在手边,舱壁上的破洞已被封堵。她确认,自己还活着。一定是失去意识的同时,及时喷射了凝胶,气压上升,充足的氧气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她不太记得了。
她爬起身,看着大厅内的景象,此前生死一线的紧张在昏迷之后消散,她有些庆幸,更多的仍是迷惑。
地板上倒着八具尸体,这些人恐怕都是她的同事,只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很陌生。既然她来了,不能让他们横尸在这。她在门口处发现一个隔舱,里面有简易床铺,应该是供值班人员临时休息所用。她把死去的同事依次搬进隔舱,放在床铺上,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为此耗费了她大量体力。
在餐饮台旁喝了几杯水,又休息了一阵,感觉好多了。她走到观察窗前,环形玻璃有两米高,几乎环绕着整个大厅,这里应该是控制中心,既能够俯瞰整个空间站,同时玻璃还是智能系统的显示屏幕,相当于传统的舰桥。不过现在玻璃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环形窗下部排列着长长的控制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控制键和虚拟操作手柄。洛兰盯着看了一阵,尝试着操作了几下,没什么反应,想起上一个舱室那破碎狼藉的景象,按说空间站应该有一主一备两个相隔开的独立计算设备硬件舱,想必它们都被摧毁了,AI智能系统自然无从恢复。
她没有放弃,仍然在控制台上尝试着,渐渐的有了一些收获。她发现一个机械式操作台的灯光还亮着,证明还可以使用,不过从标示上看出,只能手动控制舰桥外部的一些设备,没什么大用。
她还找到了一台平板电脑,并非船员个人娱乐的那种,体积明显大得多,有着笨重的防爆保护壳,放在控制台右下角的一个独立抽屉内。这是一台备用个人操作终端,用于船载智能AI宕机后,接驳于应急接口,进行一些简易的空间站控制操作,属于老式的应急设备,从空间站服役之后,大概就躺在抽屉里,从未被使用过。
洛兰很是惊喜,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可是解开谜团的至宝。启动电源,屏幕亮了起来,不需要密码,直接进入系统,她松了口气,UI界面上清楚地标注着“鸿蒙七号深空站”的字样,点选“概览”选项,空间站服役于2217年,属于轮辐式构型,自重八万吨,自持力二十年……继续点选别的选项,都是些系统操作界面。过了一阵,她放下平板电脑,有些失望,里面的内容都是空间站服役前预制的,没有更新过,更没有当前的相关记载。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黑洞般深邃的环形观察窗。她从冬眠中醒来,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失忆的空白人,这座庞大的空间站也遭到了致命的袭击,不知道有多少舱室破碎,还有没有人活下来,而她则被困在这里了,一无所知,孤立无援,这些,都是巧合吗?自己该怎么办?
她重新走到那座手动控制台前,像是观察,又像沉思,然后她点选了几个按键,闭合了开关。
点缀在球形控制舱外壳上的百余支强力探照灯陡然亮起,道道光柱瞬间扫尽周围的虚无与黑暗,黑色的环形观察窗一下子呈现出鸿蒙七号深空站的全貌,洛兰望着眼前的景象,脸色猛然阴沉下来。
从概览中可知,鸿蒙七号属于当前人类文明的巅峰结晶,各舱段分别产自地球和月球太空工厂,而后在近月轨道组装而成,用于长时间驻留深空,进行空间物理、生命化学、太空探索等人类前沿学科的深入研究。
它的外形酷似车轮,轮轴处设置一座可控核聚变电站,使之理论上具有无限的能源供应,数千根轮条以此为核心,呈扇面状向外辐射,这是支撑结构和能源供应管线,深空站的主体结构处在轮毂位置,由一系列不同功能的舱段串联,舱段的体积和造型各异,有标准的圆柱状,也有体积巨大的研究专用球舱,它们相互衔接,像是一列首尾相连的宇宙列车,以核电站为中心不停地奔驰,以产生类似地球的引力。
与浩瀚的宇宙相比,深空站不过是一粒微尘,但是在这一片深空里,它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核聚变电站的直径超过二百米,无数根轮条延展至千米以外,半透明的球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星球,各舱室连接成的深空站如同环形世界,而各异的造型,精致的细节,洁白的涂装,透明的结构,众多的灯光点缀,让它看起来又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宇宙之花。
然而,此刻展现在洛兰眼前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除了舰桥上的探照灯光束,曾经如群星闪耀的灯海俱都黯然熄灭,这里如暗无天日的阴森地狱。核聚变电站还保持着鱼雷状的外形,但是它的核心部位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大洞内隐隐透出暗红的颜色,反应堆明显已处于熔融状态。数千根轮条只有少数保持着笔直的辐射状态,大部分已不翼而飞,还有一些断裂了,像触须一般在虚空中无力地悬浮着。轮毂位置的深空站主体更加凄惨,五个半透明的科研球舱全部碎裂,变成了五个黑乎乎的垃圾堆,偶尔有一些玻璃反光亮起,其余的舱段有的彻底粉碎,有的虽然保持着完整,但明显发生过火灾,白色的外壳被烧得焦黑,除了洛兰驻留过的三个舱段,已经找不到一处完好的部分了。
壮观瑰丽的深空站化为了黑黢黢的陨石群,在虚空中静静地悬浮,看不到曾经文明的影子,像一小块无人凭吊的墓地。
洛兰感到悲哀,人类文明成长的够快了,可是在宇宙的伟力下仍然那么脆弱。除了悲哀,还有恐惧,现在看来,她是鸿蒙七号唯一的幸存者了,从这一点来说,她是幸运的,可是……
她望向更远处,深空站残骸后面更广阔的空间里,星光那么暗淡,都在无尽远处,可见这里远离人类涉足的区域。她几乎不可能得到外界的救援了,最大的可能是在孤独与寂寞中默默走向死亡。冬眠舱里还沉睡着几位同事,她不准备唤醒他们了。
绝望的思绪中,洛兰的精神逐渐有些恍惚,远处一座球舱的废墟处,好像有一道影子缓缓飘了起来,在虚空中摇曳,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这影子太虚无,在黑暗中似有若无,并没有引起洛兰的注意,可是不知何时,有一些微弱的光点从影子表面渐次亮起……
洛兰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不禁擦了擦眼睛。她看到星空好像被裁剪下一块,形成了蝴蝶的形状,在深空站的残骸中缓缓滑翔,像是某种深海生物,优雅地掠过一片珊瑚礁。
那是什么?她仔细观察了一阵,仍然无法确认。这是星空中存在的生命吗?还是深空站的毁灭所带来的心理冲击,让自己产生了幻觉?她相信是第二种可能。
寻找地外生命,人类多少年仰望星空的畅想,也是不断探索宇宙的重要推动力之一。人类文明期望着发现第二个如地球般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或者先进的外星飞船从天而降的场景。然而随着人类抵达月球,火星,以及太阳系内的每一个天体,这个美好的愿景始终未能实现,一次次希望,月宫的传说,火星文明的遗迹,欧罗巴冰层下的海洋生命,又一次次破灭,月球是一颗死星,火星同样荒芜,即便有过生命存在也早消散在岁月中了,注定不可能和人类见面,甚至一点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欧罗巴卫星的表面冰层厚达十公里,冰下海洋像一锅矿物质粥……
事实证明,太阳系内,地球是唯一的生命沃土,人类只好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系外星空,但得到的都是坏消息,一方面,天文望远镜只看到了一片荒芜,和比太阳系还要恶劣得多的星系环境,找不到一点天外文明的迹象,即便对新发现的行星进行最乐观的猜测,恐怕也只存在一些低级生命,文明更是遥不可及的事,另一方面,太阳系边缘广袤的虚空已是人类文明的极限,想要跨越更遥远的星海,尚有诸多科技有待突破甚至是革命性的跨越。
像是在印证洛兰的想法,那阴影般的东西像出现时一样,倏忽之间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头黯然,现在就出现幻觉了吗?孤独与绝望的日子,这才刚开始呢。
五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孩子死了。
你全然无法接受这段突然跳出来的记忆碎片,这怎么可能呢?孩子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可是他走时是那么青春四射,他即将走向更广袤的天地,怎么可能夭折呢?
你木然走进殡仪馆,踏着一排青灰色的台阶,走进一间黑色门楣的告别室,迎面看见孩子的大幅黑白照片挂在墙上。
可能是因为黑白色彩的原因,你感觉那是另一个世界,与自己置身的五颜六色的人间截然不同的地方。照片里的是你的孩子吗?你有些狐疑。你有太长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你记不得了,总之时间很漫长了,漫长到足以让孩子从你身边,从这个缤纷的人间,走向那个没有颜色的世界。
你给孩子打过电话,流露过想见他的意思,但是他似乎没明白,又或者他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回来。孩子长大了,忙于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这可以理解,于是你尽量不和他联系,即便你是那么的想念他。总有一天,当孩子受到了挫折需要关怀,或者累了、倦了,自然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唯有自己才能够给他真正的温暖和安心,你这样认为。
告别室里除了墙上的照片,很是冷清,你没有看到孩子的遗体。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站在那里,让你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把一个骨灰盒交到你的手上,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你看着骨灰盒,大脑进入宕机状态,直到女警的背影消失,才想起来,应该问一问孩子是怎么死的,曾经欢蹦乱跳,充满活力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手中这个死气沉沉的骨灰盒。
你茫然看着空空荡荡的告别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孩子生存在世,总会有一些好友吧,也会有相恋过的人吧,为什么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来最后送他一程?
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母亲才是最在乎他的人吗?
你怅然若失,又莫名的对这个世界有些怨恨,是什么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即便死后也无人惦念,这是要抹去孩子在这个世间的所有痕迹吗?
洛兰从大脑中突然泛起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洪荒七号的舰桥上,眼前的玻璃窗外就是昏暗的虚空,和小行星带一般深空站的残骸。她不禁叹息,记忆也好,现实也罢,都让她感到无尽的悲凉。
这是自己的命运吗?她望着宇宙深渊,喃喃自语。
猛然间,原本昏暗的环形观察窗一下子变得漆黑,强力探照灯的灯光和深空站残骸突然消失不见,未及多想,一阵猛烈的震动传来,几乎将她掀翻在地。
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撞上了舰桥吗?她愕然望着观察窗,想从中发现外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看到紧贴着舷窗玻璃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如此巨大,至少有十米长,宽度超过了二米的环形窗高度,白色的眼白,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倒映着洛兰和舰桥内的景象,就好像宇宙突然之间活了过来,睁开了他的眼睛。
这只眼睛与洛兰对视着,其间竟然眨动了一下,双方的距离仅仅隔着一层玻璃,几乎紧贴一起。洛兰的大脑受到了强烈冲击,刚刚还沉浸在孩子死去的悲怆中,又陷入深空站毁灭的恐惧里,转瞬间便见到这只难以理解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记忆、与现实、与虚幻的基本判断。
就这么过了七八秒钟,洛兰才发出一声惊叫,连续倒退了几步,扭转身关闭了舰桥的电源开关。大厅内登时陷入黑暗,她隐身到靠近隔舱的角落里,这里是环形观察窗的死角,暂时躲开了“眼睛”的窥视。
她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确信那只眼睛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星空生命,她见到了某种了不得的东西,联想到深空站的灾难,她不寒而栗。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洛兰听到金属挤压的声音,缓慢但持续,那是舰桥外壳受到外力挤压产生形变的声音。她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似乎看到曾经的那一刻,深空站的舱段像是被宇宙的大手攥在手里,逐一碎裂,化为一片残骸,是的,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忍不住从墙角处悄悄露出头观望,一些像是章鱼触须的肢体缓缓在环形观察窗上蠕动,只是这些触须无比巨大,如同一根根罗马柱盘根错节在一起,而那只眼睛,偶尔眨动着,不断变换位置向舰桥内张望,一定是在寻找洛兰的踪迹。
她急忙缩回了头,没让对方看到,一定是自己站在舷窗前瞭望的时候被对方注意到了,探照灯的灯光,和亮着灯光的舰桥,让窗前的自己一定极为醒目,这下完了,看样子那眼睛不找到自己不会罢休,那恐怖的触须不断加力,逐渐接近舰桥耐压壳负荷的临界点,自己随时可能随着舰桥一起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绝望与无助之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兰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心头没有一点侥幸,可是忽然间,她的心头一轻,好像某种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了,接着,那恐怖的形变声音停止了,大厅内恢复平静。
它走了吗?她不敢确定,仍旧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好久,始终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那东西找不到自己,一定失去了兴趣,转头离开了吧,她寻思着,再次探出头。
环形窗外的那只眼睛消失了,纵横其上的触须也消失了,舷窗玻璃上,除了此前的两处封堵点,没有新的破损,由于舰桥内外的照明都关闭了,环形窗又变得像一块黑色的宝石,另外四扇舱门还都完好,大厅内显得空荡,没有异物进来。
洛兰小心翼翼地走出藏身处,那个大家伙大概对这里失去了兴趣,但是她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走到大厅中央,环形窗保持着黑色,没有突然出现什么,她更轻松了一些,看来那个生物确实走了,也是,宇宙那么大,充满了新奇的事物,足够吸引对方了,怎么会赖在这里呢?
她仍然谨慎,保持着随时跑回藏身处的准备,一边小心接近环形观察窗,舰桥内的灯光关闭了,因此窗外不再是纯黑色,显露出一些模糊的景物,群星在无限远处,像是无数苍白的白点,深空站的残骸在微弱的星光下隐隐呈现出轮廓。
出乎意料的,洛兰很快发现了那个神秘的星空生物,不再是一片黑色的影子,它周身亮起了许多白色的萤火,和星空相似,但是亮度更高,很容易从群星中分辨出来。
从洛兰的角度,可以清晰地俯瞰对方,它真的像是一只蝴蝶,有着纺锤形的身体和两只巨大的翅膀,缓缓挥动着,璀璨而美丽,在核聚变电站的废墟上盘旋着。真空中根本不可能像大气层内一样飞翔,这只是一种感觉,它身上那些白点大概是某种推进器,支持着这个生物可以在虚空中自由翱翔。
这时,洛兰发现那生物的动作明显出现了停滞,像是犹豫着什么,继而似乎有一道视线投向舰桥这边。
洛兰连忙蹲下身,被发现了吗?她隐藏在显控台下面,寻思着是不是回到藏身处去。过了一阵,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对方没来,大概只是随意的动作,或者自己太警觉了,她重新露出头向外观望。
那生物仍然在电站附近,不再盘旋,而是趴到了电站的残骸上,庞大的躯体几乎把电站包覆在内。
洛兰恍然明白导致鸿蒙七号毁灭的原因了,太空无垠,那强大的星空生物也需要能量补充,恐怕正是可控核聚变电站吸引了对方,深空站的毁灭未必是刻意而为,或许只是它无意识的举动,有可能当成了一次有趣的游戏。
虽然忐忑,她仍然冒着危险继续观察,那生物盘亘在电站废墟上,不再像一只蝴蝶了,两片翅膀分裂为数百条触须,翻卷着,蠕动着,紧紧抱着电站外壳,倒像是一只巨大的深海章鱼,不过它的形体还在不断变化着,最终形成了一个黑色的球体,身体上那无数的白点富有韵律地明灭着,宛若呼吸。
星空生命,人类数千年来在寰宇中不断找寻,始终求而不得,却这样不经意间不期而遇,这将是颠覆人类认知的发现,也将使人类文明踏上新的转折点,无论怎么形容这个发现的重要性都不为过,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深空站毁灭了,她被困在这里,生命也将随着应急电力耗尽而终结,这个重要的发现注定无人知晓,说不定人类文明与这次发现擦肩而过之后,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无数年。
洛兰轻轻叹息了一声,从窗前离开,走到旁边的餐饮台前坐下,给自己点了一份餐食,默默地吃完,又点了一杯咖啡,惬意地闻着咖啡那苦涩却香甜的味道,轻轻抿了一口,而后坐在小桌板前陷入了沉思。
好长时间,她处于静止状态,头微微低垂,看不到眼睛,像是睡着了,忽然,她的头一下子昂了起来。
不,不能放弃,一定有办法的。
她来到备用操控台前,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平板电脑,拔下控制数据线,将其带到餐饮台前,打开开关,在页面间反复浏览,寻找那可能的一线生机。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她间或望向窗外,平板电脑的屏幕荧光可能会吸引到那生物。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地方,严格来说,鸿蒙七号空间站的外形更像是伞形,或者说,一粒漂浮于宇宙的蒲公英,除却车轮状的深空站主体,五条高强度碳纤牵引索从主体结构的承力点上向虚空中延伸,在五公里外汇聚为一点,那里有一艘备用的太空拖船,正常情况,它就像拖在深空站后面的一条尾巴,处于无人值守状态,没什么作用,一旦深空站出现意外,自身失去动力,可以启动它,将深空站拖拽到补给维修基地。
虽然深空站主体毁灭了,但那里距离遥远,很可能还保存完好,并且,那里有独立的能源供应,有完善的星空通讯和导航系统,也有大功率发动机群组,如果能到达那里,就可以向地球发送电波,告知人类这个伟大的发现,甚至有可能驾驶它返回地球。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其间却充满了不确定性,那里与舰桥相距遥远,怎么才能到达那里?前往的过程中,会不会引起星空生物的注意?这个可能性很大。即便顺利抵达,也许固定索早在空间站毁灭的时候断裂了,备用拖船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也可能同样被摧毁了,毕竟这点距离对纵横星海的星空生物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而她一旦离开舰桥,就失去了唯一的屏障,这期间哪怕出现一点变故,都会引发致命的后果。
要谨慎,务必考虑周全,当然更需要的还是果决……嗯,只能这样了……
洛兰在平板电脑上设置了一下,放回操控台抽屉里,插好数据线,然后打开舰桥侧壁的备用舱外作业柜,里面挂着两件带动力背包的宇航服。花了二十分钟,她穿戴好,打开了舰桥的泄压阀。她小心地把泄压阀开启幅度降至最低,环控系统停止运行,空气缓慢地排入太空,很安静,没有形成明显的尾迹或啸叫,这一过程又用去了二十多分钟。
大厅内形成真空,她打开了来时的那扇舱门,走进一片狼藉的AI设备舱,来到那个黑漆漆的破洞前,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置身于太空中了,宇航服的保护下,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不过人类毕竟是星球生命,更习惯于脚踏实地,此刻陷于虚空之中,让洛兰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扭头寻找着深空站舰桥,以此为参照物,再度确认了方向,启动动力包,向深空飞去。节流器开启不大,加速度很小,看上去像是无目的漂流的空间站残片。这一过程很是枯燥,同时又惊心动魄,她不断在前方漆黑的夜幕中寻找着,时而回首望向盘亘在核电站上的星空生物,对方没有动静,满身的白色光点明灭着,像是睡着了。
一条长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洛兰松了口气,通向拖船的拖曳索还在,笔直地伸向夜幕中,看样子拖船还在原处,这是个好消息,证明她的计划可行,沿着长索就可以到达拖船,不需要担心迷失方向了,太空里,这是最危险的。
她轻松了许多,将宇航服的万用锁扣连接在拖曳索上,节流阀开大了一些,加速向前飞去。
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悸动,她不放心地回头观望,深空站的残骸悬浮于空,如同一条小行星带,好像离得很远了,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沉寂着,没什么异常,但是洛兰相信,那星空生物醒来了,并且发现了她,正在向这里靠近。
不需要隐藏了,她全速开启了动力包,骤然加速,向拖曳索尽头飞去,但是心头的悸动反而愈加强烈,再次回头,视野里仍是黑暗,但她能感觉出一片阴云从天而降,许多白点自阴云中渐次亮起,如同泛起的星光。
它来了,迅速接近中,尽管洛兰开启了全速,比起那生物来仍像是蜗牛爬行一般,才飞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距离太空拖船还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被追上前抵达了。
望着越来越清晰的星空生物,洛兰的目光向它身后的深空站残骸望去,只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了,自己的布置还来得及吗?
沉寂的鸿蒙七号残骸中猛地亮起一团光球,平板电脑设置的倒计时结束,自动开启了舰桥上的强力探照灯,仿佛一轮初生的明月,瞬间照亮了残破的深空站,星空生物那蝴蝶般的身影也显现出来,它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着,而后放弃追逐洛兰,调转方向,朝那轮“明月”飞去,还是舰桥的光亮更为吸引它。
吸引星空生物的计划成功了,洛兰的注意力转回自身飞行状态上,接近一半的飞行距离了,虽然感受不到,但是她现在处于很高的飞行速度了,她估算出一个时间点来进行反向减速,不然有可能撞在拖船上粉身碎骨,要么就会错过目标,永远流浪于虚空里。
就是现在!她反向启动了节流阀,最大推力,身体感受到明显的超重现象,但前进的速度仍然很快。一团黑影从虚无中显现,急速扩大中,是太空拖船,白色的船体愈发清晰,减速还在持续,但显得不够,撞击不可避免。她解开了万用锁扣,一旦撞击,卡在拖曳索上的锁扣很可能会撕裂宇航服,不过这样同样冒着巨大的风险,她准备用手抓住拖船的外露扶手,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自己就完了。
白色的拖船近在咫尺,相对速度目测超过每秒五米,她找到了目标,舱门旁边外露的长方形把手,显得那么小,几乎不可能抓住……
撞击发生,疼痛,天旋地转,身体向斜前方滑去,不到一秒就会永远滑入宇宙深渊,洛兰心头保持着唯一的念头,右手伸出,最后一刻抓住了把手,巨大的拉力传来,但是她死死抓住,速度耗尽,她成功了。
但是危机并没有结束,她的目光投向深空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那星空生物舍弃了舰桥灯光,重新向这边飞来。
她迅速打开了拖船舱门,顾不得打开环控系统给驾驶舱增压,径直飘向驾驶台,开启控制电源,操纵系统启动并进行自检,这需要时间。
砰地一声闷响,什么东西落在飞船外壳上。
系统自检进度条延伸,达到百分之九十。
沉闷的金属形变声从飞船尾部传来。
自检完成,洛兰迅速点选着操作界面,操纵台上方的舷窗被黑色的触手覆盖,一只大眼睛睁开。
她解锁了拖拽索,按下了发动机启动按钮,最大推力,至于航向,来不及设置航线,随便吧。
她终于抬头与星空生物的大眼睛对视,巨大的瞳孔倒映着洛兰的身影,清澈的晶体表面似乎流露着某种情绪。
发动机喷射的烈焰猛然照亮了夜空,巨大的作用力传来,大眼睛和蠕动的触手倏忽间消失了,露出静谧的星空。
洛兰的身体循着惯性,重重撞在驾驶舱后面的舱壁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六
更多的记忆如凭空产生一般出现在脑海里,尤其是关于孩子的。
你想起来了,在孩子死之前,你其实是见过他的。
一个早晨,你正准备去研究所上班,门铃响起,你打开门,两个警察站在门口。
你有些诧异,还是礼貌地请他们坐下,然后去沏茶。
两位警官用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遍,而后看着你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示意你也坐下,用刻意平和的语气说道:“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想了解一下洛晓晖的情况。”
“晓晖?他出什么事了?”你愕然。
“他可能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希望你配合。”
刑事案件?你的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好了,接下来警官问了很多问题,你机械性地回答着,自己都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心里只盘旋着孩子那张脸,晓晖怎么了?伤人了吗?问题严重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警官大概问完了问题,又在晓晖的卧室里翻检了一番,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毕竟孩子有十年没有回过家,卧室里都是以前的器物了。
临出门的时候,你拉着警官的衣袖,哀求般地问道:“晓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
但是你没有得到答案,警官所问非所答,安慰了你一声便离开了。
你没办法去上班了,一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心乱如麻,寻思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孩子还好吗?
你的孩子,其实你早就失去了,当然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
你想起来了,最开始的迹象是那个隐隐的微笑。那是高三暑假的尾声,你在家里收拾了一整天,大包小包的,都是孩子平时用到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学习用具,等等,看起来如同搬家,第二天你准备带孩子去大学报到了。
孩子少有地拉着你的手坐下,感谢你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但是他已经长大了,是个成人了,总不能在你的羽翼下生活一辈子,就像雏鹰一样,总有振翅离巢的一天,所以……他希望自己一个人去学校。
孩子说的对,所以你同意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冷汗浸湿了枕巾。第二天早晨,孩子拖着大包小包出了家门,恋恋不舍地向你告别,但是在他转回头望向前路的那一瞬,你发现孩子的嘴角微微翘起,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笑容,那是解脱的笑,是终获自由的笑。
一定是看错了,你害怕相信,不敢相信。
孩子离开了,像所有人的孩子一样。你的人生一下子变成了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也觉得无聊,脑海里总是盘旋着孩子的身影,做饭的时候还是做两个人的量,还是会一早推开孩子的房门催促他起床,当你看到空空的床铺和餐桌前的空位,你就会怅然若失,悲从心生。
其实开始时还是正常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来电话,讲述学习方式的变化,和同学们相处的怎么样,以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而你也在适应新的生活,渐渐把精力重新转移到工作当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来电话的间隔越来越长,时间也缩短了许多,越来越像是应付,每一个孩子都是这样吧,他们逐渐有自己的生活了,你注定会退到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角落,好在你没有初时那般失落了,新的研究项目获批了,你的注意力渐渐沉浸其中。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没有时间强大,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而逐渐淡漠。
幸好,寒假到了,孩子回家了,你们迎来了重逢,你又体味到了曾经的快乐。不过这一次反倒是你变了,新项目有了很大进展,一个寒假,倒是你经常不能回家,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寒假结束,孩子走了,你有些遗憾没有多陪陪他,但没有从前的失落与伤感。
就这样,你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孩子不再像定时汇报一样来电话,话语中也少了依赖和亲昵,接下来的暑假,孩子说要去同学家过,没有回来。大概这孩子交女朋友了吧,也不想着带回家让妈妈看看,你并未多想,工作太忙了,顾不上。
转眼间孩子快毕业了,这一天你工作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却发现孩子竟然在家里,只是状态不太对,喝了酒,一双眼睛微红,一头扎在你怀里哭泣。你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从前,孩子还小的时候。你如从前一般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这是失恋了,还是学习的压力太大?嗯,毕竟血浓于水,终究是你的孩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你。
第二天一早,你发现孩子恢复了正常,阳光帅气,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点儿也看不到昨晚悲伤忧郁的痕迹,你放下心来,孩子已经能够自我控制情绪了,这是成熟的标志。
你和孩子恐怕都没有想到,那是你和孩子最后一次心灵间的紧密接触。孩子大学毕业,考了研究生,直至博士毕业,主修的专业竟然和你的相似,你想着是不是让他来自己的研究所工作,出乎意料地,孩子竟然选择了远在南方的另一个研究机构。你不禁狐疑,继而勃然发怒,因为,那是孩子父亲所在的单位。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你和他就离婚了,那是个狠心的男人,从此杳无音信,孩子成长的那些年从来不见他有过只言片语,更别提父亲的责任了。难道,孩子上大学的这些年,这家伙偷偷地打着孩子的主意?你怒火中烧,从未有过地和孩子在电话里吵了起来,甚至像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斥责孩子。挂了电话,你又拨了男人的电话,但是电话还没通,你就挂掉了,你不想和那个男人再有任何联系。
孩子还是去了南方,你无法原谅他,你觉得孩子背叛了自己,辜负了自己那些年的含辛茹苦。
一晃多年过去了,愤怒与委屈同样归于平淡,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再怨恨孩子,你们恢复了联系,表面上还是那般融洽,但是在心灵深处,有一道裂痕产生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弥合。
谁知道,突然之间,刑警来访,告知孩子出了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警官守口如瓶,你一头雾水。你拨打孩子的手机,电话停机了,又拨打孩子单位的电话,对方说早在多年前晓晖就离职了,更多的也问不出什么。孩子像是消失在人世间了,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失职,对自己的孩子无知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来,他在和谁接触,有什么朋友,结婚了没有,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你竟然一无所知,以至于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接下来的半年,没有一点孩子的消息,那两位警官也再没露过面,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逐渐放下心来,自己反应过度了,大概只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孩子还是杳无音信。你这样认为,就在这种心态下,你收到了法院寄来的判决书:嫌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数罪并罚,决定判处洛晓晖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难以相信,看着那纸判决书,上面的每个字都认识,却无法相信所呈现的内容,不可能的,一定弄错了,是不是重名了,晓晖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情?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你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你变成了行尸走肉,木然地上班,木然地坐在电视机前发呆,木然地上床睡觉,木然地流泪……
你接到了检察院的电话,询问你愿不愿意见儿子最后一面,这还用问吗?
看守所接待室,你填写了几张卡片,被狱警带到了一个中间竖着栏杆的房间,在一个塑料圆凳上坐了几分钟,一阵轻微的金属锁链声,孩子出现在房间对面的门口,穿着单薄的囚服,显得很是消瘦,让你一阵心酸,头上的头发剃光了,倒显得脸上很是清秀,只是下巴显着青色,那是刚刮过的胡茬,证明他不再是你心中的大男孩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钢制的栏杆,很细密,手指也无法穿过,孩子带着手铐脚镣,身后站着两位狱警,没有离开的意思,你的身后也站着一个狱警,这是预防母子两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让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和诡异。
孩子的目光有些闪躲,但最终落在你的脸上,默默与你对视,而后轻轻叫了声:“妈。”
你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了,作为知识女性的你保持着基本的理智,颤抖的声音问:“告诉妈,那不是你做的,他们弄错了,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是被人陷害了吗,告诉他们,不是你!”
孩子看着你,目光中有些不忍,但保持着沉默。
你明白了孩子的意思,泪水愈发忍不住,擦了一次,又很快模糊了视线。你喃喃道:“傻孩子,为什么会这样啊。”
孩子有些激动,但是并没有随着你的情绪而失控,反而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是冰冷,沉默了一阵,说道:“这个结果,可能在我降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什么?”你没弄懂孩子的意思。
“您还记得我四岁时的那件事吗?”孩子说道,“就是我割破手的那一次。”
那件事你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孩子不知怎么跑进了厨房,竟然拿了一把刀玩耍,不小心割破了手腕。你冲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孩子一手拿着刀,一手鲜血淋漓,白色的瓷砖、雪亮的尖刀、喷溅的血液,厨房像个屠宰场。你惊恐万状,却发现孩子并没有哇哇大哭,目光中反而很是平静。这不正常,但也没什么,许是孩子吓着了吧。
可是,孩子提起小时候的事,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解道:“记得,不过这都过去了,你并没什么大事,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的,”孩子认真地看着你,继续道,“您不知道,手腕是我有意割破的,并不是不小心造成的,看着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鲜红的,温热的,带着血腥味,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是那么新奇,有趣儿,还有伤口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和快感,那是生命最大的快乐。”
你愕然,孩子从未这样说过心里的感受,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不说说现在的事?制贩毒品,谋杀,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倒是辩解啊,这是你最想知道的,也可能是孩子最后的机会了。
孩子却没有理会母亲眼中的意味,自顾自说着,“还有上初一那一年,刚到新的学校,还都很陌生,三个高年级的同学到班里胡闹,同学们不敢吱声,我却站出来和他们理论,后来我们打了起来,三个比我高一头的大孩子打我一个人,鼻血喷溅出来,反而让我无比亢奋,一个人和他们搏斗,后来我浑身是血,三个大孩子落荒而逃,”孩子看了你一眼,似乎有些责备,“老师把您叫到了学校,您当着所有人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还让我给那几个孩子道歉,我当时委屈死了,心里充满愤怒,如果不是顾及您的感受,我会冲上去把那几个家伙再打一顿,不过晚上回了家,您小心翼翼地给我清洗伤口,泪水不住地淌,我不得不放弃报复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您是唯一真正疼爱我的,我不能让您伤心,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乖宝宝,一切都按照您的期望或者吩咐去做,但是您知道吗?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产生了离开您的想法,远远地离开。”
你终于无法忍受,你不想听这些,时间不多了,你要知道孩子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于是你大声道:“别说这些了,这都不重要!晓晖,告诉妈妈,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没有杀人!”
“这很重要,妈,这些就是我想对您说的,”孩子坚持道,“刚上高三的时候,我在您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解剖学,我看得津津有味,您发现了,却一把将书夺了过去,您不想让我学医学,您想让我学别的,什么都成,就不能是医学,您为我制定好了接下来的一生,您想让我活成您希望的那样,可是您不知道,我喜欢医学,喜欢生命研究,这可能是源自您的遗传吧,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注定脱离您的羽翼,脱离您的监护,我想活成心中的自己,而不是您希望的那样,这个想法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可抑制,我知道您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愿让您伤心,所以我只有远离您,躲得远远的,开启属于自己的世界。”
七
那是与孩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没过两天,就是你更早泛起的记忆,你从女警手里接过了骨灰盒。孩子死了,永远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你十几年的辛苦抚养俱都变成了空白,从一个手脚乱蹬的小肉球,到喊着妈妈,蹒跚学步的小宝宝,再到伏案学习的小学生,个子一天天长高,唇边长出绒毛,目光越发睿智 。你的儿子,永远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孩子最后说的那些话,让你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孩子,与印象中截然不同,那,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你忽然发现,与孩子见面的时间过于短暂了,你还有太多的疑惑和问题没有问出口,周围那么多看守,孩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那毕竟是你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你唯一的骨血,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他的呢?你不相信他会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来。
孩子死了,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事件的真相,还孩子一个公道,这个信念逐渐坚定起来,也成了此后的日子,你坚持下来的原因。
一间咖啡馆里,你再次见到那位警官。
不再如此前那般忌讳莫深,毕竟案件审理结束,罪犯也已伏诛,况且同样作为父母,他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没说什么,警官打开平板电脑,直接开始介绍案情。
“这起案件始于前年破获的一系列贩卖、吸食毒品案,一种名为‘希望’的新型毒品在全国各个娱乐场所蔓延,我们抓获了多个毒品贩子,制作毒品的源头指向南部边界小城‘安南’,不过到这里全部线索都断了,我们没能找到制作毒品的工厂,也没有揪出首恶,这起案件成了一桩无头案,”警官说道,“但是我们开始对‘安南’保持警惕,之后一些医疗纠纷事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新生’医美中心进入我们的视野,负责人就是洛晓晖。”
“晓晖?”你疑惑,“他应该在南方生命科技研究院供职啊?”
“你不知道吗?”警官反问,“洛晓晖只在那里工作一年就辞职了,而后来到安南市,成立了‘新生医美’。”
你一时间很是羞愧,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对孩子的了解确实太少了。
警官瞟了你一眼,打破尴尬,继续说道:“虽然地处边陲小城,但这家美容机构在整个南方都非常有名,获得过几个国际奖项,很多电影明星都秘密到那里做整形手术,我们一度以为弄错了侦查方向,但是对几起投诉深入调查之后,我们发现一些患者出现了极不正常的后遗症。”
警官在屏幕上调出一些患者照片,你快速浏览着,那些照片即使是从医的你都很不舒服。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绝对比肩当红的女性,身体裸露的部位却长满黑色的毛发,像个黑猩猩;另一个女孩子,看脸型同样美丽,皮肤却呈现出蛇一样的鳞甲状;还有一个女子趴在楼前的水泥地上,血水小溪般从身下淌出……
这些照片令人极度不适,警官用最快的速度浏览而过,不仅照片,屏幕上还闪过一些包括人名、住址、笔录等文字信息,按说这些是不应该给你看的,所以警官飞快地拉动进度条,认为你不会看清什么,这可低估了你天才的记忆力。
“在那个美容失败跳楼自杀的女子体内,我们检测出了毒品‘希望’,”警官说道,“两条线会合了,案件打破僵局,我们申请对‘新生’医美进行搜查,结果并没有发现毒品制作工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是一家正规的医疗美容机构,直到我们即将撤离的时候,在洛晓晖院长办公室办公桌的下面,发现了一个暗门,暗门下面是一间占地近千平米的大型地下室,医美中心的建筑图纸里并没有这个结构,我们在那里揭开了一个可怕的世界。”
警官把平板电脑屏幕对向你,里面展示着四张照片。
一张是一间整洁的自动化车间,像是生产药品的,但是你知道,毒品‘希望’恐怕就出自这条生产线。
一张照片是一个手术室,不,应该是解剖室,解剖台上横陈着被肢解的尸体,白色瓷砖的墙壁上喷溅着鲜血,你不禁想起孩子三岁那年割破手腕的那件事,有些不寒而栗。
第三张照片显示着许多充满液体的玻璃器皿,浸泡在里面的器官,你只要瞟一眼就知道来自哪里。
第四张照片的房间里贴满了照片和许多公式图表,照片里的内容你永远不想提及,那是一个人形恶魔在狞笑着向世人展示他的罪行。
南方某监狱,你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她是晓晖的助理,深度参与了制毒、贩毒、谋杀等犯罪行为,同样被判决死刑,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导致执行日期推迟了,你也才有机会见到她。
你端详着对方,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身材较高,不是那种窈窕淑女的类型,反而显得有些强壮,相貌端正,但不是漂亮,至少不是男孩子喜欢的那种漂亮,眉宇间有着一丝忧郁,毕竟面临极刑,年轻的生命已至尽头,那份恐惧和彷徨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
“你是晓晖的女朋友?”你问道。
女孩子知道你的身份,正是因为知道,才同意与你见面,也因此看向你的眼神柔和中有着腼腆,倒像是第一次见家长。她想了想,道:“算是吧,不过晓晖有很多女人,很漂亮的那种,我不占优势,所以我努力工作,我相信,我是他最依靠的那个人。”
女孩子很健谈,又或许想给你多留一些话。
从女孩子的眼神里,你能够感受到,她是胜利者,在众多竞争者中,不是依靠相貌和身材,她用母性获得了胜利。
“你们准备结婚吗?”你继续问道。
“结婚?”女孩子露出神往的神色,但很快摇摇头,“或许吧,我不知道,我相信晓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太忙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巨婴,所有的生活都需要我来照顾。”
“从报道上看,‘新生’医美的生意非常好,这个行业利润又高,你们为什么要制毒呢?”
“晓晖需要钱啊,非常非常多的钱,医美机构的资金根本不够,即使‘希望’带来的资金也不够啊,何况后来引起公安的注意,销量几乎没有了,他又急需资金,当时真是愁死我了。”女孩子露出苦恼的神色。
你有些失望,女孩子的话相当于承认了制贩毒品的事实,你只好换了话题,“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人呢?不是偶然,不是意外,我看到了几十例,有老人,有年轻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这,这是野兽的行为,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
这一下,女孩子沉默下来,良久才说道:“我知道那是泯灭良知的行为,我也很害怕,很自责,为此我和晓晖争论过很多次,可是我没能说服他,他知道那些实验都是反社会,反人类的,所以才离开南方生命,搬到这偏僻小城来,他和我早就预料到会面临今天这样的结局。”
谈话到此,已经没有实质意义了,至少你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接下来应该还说了一些,但你都记不清了。
会面结束,女孩子被带离,站起身的时候,你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离开监狱的时候,你看着那份抚养协议,上面有女孩子的字迹,但是你最终没有在上面签字,虽然这是女孩子同意见面的条件。
此后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巨变已经发生,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珍贵,这十年来,孩子不在身边,通话也很少,但是你知道,孩子在遥远的南方存在着,你的心里是平和的,而今,孩子没了,你的生命缺失了一块,不再完整。
如此过了两年,伤口已然愈合,你几乎不再想孩子的事了,你永远也不想揭开结痂,回顾那血淋淋的现实。
这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晓晖的父亲。
打开房门那一刻,你望着这个络腮胡子,邋里邋遢的男人,疑惑了一阵才认出是谁,你们在晓晖出生之前就离婚了,这个男人从此消失在你的人上之中,从孩子逐渐长大,到最后死去的三十年时间里,音讯全无。
你犹豫了一下,把他让进了房子,倒了杯水,你不恨他,面对他也全无感觉,只当一位普通的访客。
“我的项目获批了,我想邀请你加入。”没有客套和问候,男人刚坐下,便直接说道。
你没有回答,眼神也有些游离,似乎没注意对方在说什么。
男人没有尴尬,自顾自说道:“上一次技术爆炸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突破了可控核聚变、核推进、人造增殖土壤、人体冬眠等技术,我们在火星,在欧罗巴建造了移民城市,土星和金星的超级矿场也已投产,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足迹止步于太阳系,迟迟无法向更广阔的星海进发,这是为什么?”男人的眼神熠熠发光,全然没有理会你的淡漠,“因为人类是星球生命,地球为人类提供了行走的大地,呼吸的空气,生长的粮食,让我们生存在伊甸园一般的环境中,可同时也限制了人类的生存空间,在真空、浩瀚的宇宙深空里,人类孱弱的身体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了,我们,根本无法适应地球之外残酷的宇宙环境,想要踏入星海,唯有改造、强化我们的身体,让人类成为适宜在宇宙中生存的星空生命。”
“你是来给我科普吗?”你不感兴趣,准备送客。
“不,不,”男人连忙道,“新人类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我的项目已经成了国际重点研究项目,大型生命研究深空站已经在建造之中,用不了多久,就有可能在太阳系边缘诞生能够纵横星海的新人类。”
“为什么需要我参加呢?”你问道。
男人忽然犹豫起来,支吾了一阵,才道:“我想和你一同见证那伟大的一刻。”
你想到了什么,猛然醒悟,“你和晓晖有联系?”
男人愈发窘迫,点了点头,又马上解释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通过几个电话,没见过面,不过……”男人小心地看了看你,“两年前,我收到一个定时投递的邮件,里面是他的研究资料。”
“所以,你所谓的新人类项目根本就是晓晖的研究成果。”你的眼神犀利起来。
男人的声音愈发低沉,“所以我想让你加入,那对你或许有更深刻的意义。”
你看着男人,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你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动,暴风骤雨般向男人打去,状若疯魔。
“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晓晖,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是他的爸爸,为什么要害他……”
八
警报声从无限远处传来,逐渐变得刺耳,视野里出现模糊的黑影,转化为具象,过了几秒,洛兰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太空拖船驾驶舱的后壁上,宇航服不断警告氧气即将耗尽。
瞟了一眼仪表台,指令舱环控系统工作正常,她手忙脚乱地脱掉笨重的宇航服,坐到驾驶席上,飞船发动机群仍处在最大功率,当时没有来得及设置导航,飞船如脱缰野马在虚空中狂奔。
看了下雷达探测屏幕,航道前方空无一物,暂时不会有撞击风险,她没有理会,而是调出了舱外视频影像,共计二十四幅,代表着飞船舱体不同部位上设置的摄像头,能够提供舱外的周视影像。
她仔细观察每一幅图像,良久才松了一口气,飞船外部构件完整,没有损坏,发动机工作正常,尾焰照彻后方数十公里的黑暗,更重要的,没有那星空生物的踪迹。
应该是发动机群启动的时候,一下子将那只星空生物掀下去了……它会死吗?毕竟发动机尾焰亿万度的高温,连金属都会融化……不过也不一定,那生物能够在恶劣的宇宙中生存,吸收熔毁的核反应堆能量,生命力定然极为强悍……无论如何,没有找到它的踪迹,肯定已经被飞船远远甩开,自己终于安全了。
她调出导航星图,第一次确认了当前方位,确实是在太阳系边缘,柯伊伯带之外,启动飞船之际,没有来得及设定航向,幸运的是,飞船正在向太阳系内飞行。
洛兰稍微调整了航线,目的地为冥王星轨道上的“深空玫瑰”号空间城,那里是最近的人类宇航基地,可以获得补给,并将星空生物的发现详细汇报给地球。
做完了这些,紧张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洛兰瘫软在驾驶席上,望着舷窗外幽黑深邃的宇宙,思绪有些恍惚,开始游离。
宇宙,如黑暗深渊,如无间地狱,群星布满天幕,让人类憧憬了无数年,那是一个个美丽的新世界,随着人类技术的进步,更多的真相逐渐揭示,群星深处的环境远远不是那般美好,有毁天灭地的超新星爆发,有隐藏在星光背后的黑洞群,即便是类似地球的行星,也同样是不毛之地,生命的痕迹无所追寻。
然而,星空是那般神秘,仿佛具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人类一代代如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
在这片漆黑的天幕上,你忽然看到两个红色的圆环,起初它们是聚合在一起的,大环套着小环,两个环逐渐变换着形态,相互纠缠,若即若离,一会儿幻化为双螺旋结构,一会儿仿佛蝴蝶的双翼,一会儿又扭曲成复杂的闭合曲线,但最后,两个环不再缠绕,彼此远离,各自消失在黑暗之中。
宇宙恢复了本来面目,黑暗与星光,绝望与希冀,深渊与天堂,毁灭与新生。
(完)
<hr>
编者按
《深红》这篇小说由一次空间站事故开始讲起,时空交错中讲述了异形来袭、太空探索、新人类计划、母子情感……众多元素叠加在一个短篇当中,叙述十分清晰流畅,不见丝毫混乱,体现出深厚的写作功力。作者让人物站在交汇中点,所有元素始终围绕人物来转。幻想的力量不是往脱离现实的方向走,而是拥抱现实,点亮现实。
——水母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水母
在太空in space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照妖镜
返回列表
发新帖
高级模式
B
Color
Image
Link
Quote
Code
Smilies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联盟
本版积分规则
发表回复
回帖后跳转到最后一页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