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空中苏醒,我遗忘了一切,除了你 | 科幻小说
这是一个发生在空间站的异形故事:主人公独自从漆黑冰冷的冬眠舱醒来,失去了记忆。经过搜索,她发现,自己身处被陨石摧毁的巨大空间站中,而陨石带来了神秘而巨大的外星生物……
作者简介
苏学军 | 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远古的星辰》《火星尘暴》获得过银河奖。另著有长篇小说《冰狱之火》和《星星的使者》。
深红
全文约24800字,预计阅读时间49分钟
未来不可知,且行且珍惜。
一
意识自虚无亮起,如萤火般汇聚,只是这其中似乎出了变故,复苏的意识缺失许多。
洛兰醒来,产生本我意识,恢复了身体感知。她睁开眼睛,头顶上一点微弱的红光亮着,但是明灭了几下便彻底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仿若虚无。
她躺在那里,大脑仍处在巨大的眩晕之中,我是谁?我在哪?她思索着,迟迟没有答案。
她试图坐起身,但是额头撞在顶板上,身体是那样虚弱无力,她又颓然躺回去。
她伸出手,触摸周围的物体,逐渐对周围有了了解,这是一个圆筒形的结构,就像医院里用于检查身体的医疗舱,周围都是封闭结构,不过脚下的空间很大,大概是出口。自己在医院吗?出了什么事故吗?其他人哪去了?
她抓着手边的把手,尝试移动身体,先出了医疗舱再说。身体僵硬,像是刚刚大病一场,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一点点向外移动,很艰难,她很快满头大汗。
过了十几分钟,身体终于挪出了桶舱,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她本能想站起来,身体却没有反应,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让她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只得躺在地板上,等待着身体恢复一些。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段时间是非常难熬的。她感到寒冷,从地板和空气中渗出来,她只穿着单薄的内衣,嘴唇发紫,身体止不住颤抖。她还感到饥渴,胃部翻江倒海,一阵阵痉挛,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更让她惊慌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洛兰,可是其它的记忆却杳无可寻,白纸一般。
这段时间里,仍然没有人来,仍然一团黑暗,仍然寂静无声,只有洛兰自己的呼吸声,好在终于有了些力气,她缓缓坐起身,腿和面条似的,还是没法站起身,她缓缓向前爬去。
自己一定被遗忘在房间里了,身体的热量和力气不断流逝着,只有在它们耗光之前打开门,才会得救。
她艰难地爬行着,爬几下就要歇上一阵。她的手触摸着一边的墙壁,光滑、冰冷,像金属质地,偶尔能摸到一些开关似的构件,她尝试着操作,但没有任何反应,她还摸到了几个桶舱的舱门,都封闭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无暇顾及这个,力气没有多少了,她要打开房门。
终于,她抵达了房间的尽头,这其中是有侥幸成分的,不是每一面墙壁都有门的,也可能在对面的墙上,好在她很幸运,她摸到了门。
她拉动门把手,门没有开,也没有闭锁机构的动作声。沿着门边摸索,找到了一个解锁开关,她按了几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为什么打不开?她思索着,脑海里空白,想不出原因。她有些慌乱了,门找到了,但是打不开。她开始用力拍打着门,希望门对面有人听到,过了一阵,她贴着门倾听,一片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靠着门坐下来,没再尝试什么,因为她感到力量在飞快流逝,寒冷和饥渴侵蚀着身体愈加僵硬。
自己要死了吗?太可笑了,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只知道了名字,其它一概未知,就要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了吗?
二
你走进卧室。
卧室里有些昏暗,不过一缕明媚而静谧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射进来。婴儿正躺在床上酣睡,穿着肚兜和尿不湿,头发稀疏,小脸圆嘟嘟的,阳光照在身上,宛若精灵。
这情景吸引了你。你轻轻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望着婴儿,血脉间的联系悄然流转,无形却实在地影响着你的心境,母爱油然而生。你一时间看得痴了,仿佛这婴儿成了天地间的唯一,这是你生命的延续,也是你生命的意义所在。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你的存在,婴儿忽然醒来了,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两腿蹬着,一只手伸进嘴里嚅吸着,一只手伸向你。
你的心刹那间一动,婴儿的笑容化作巨大的幸福感轰然降临。你伸出手轻轻在婴儿腋下挠动,婴儿笑得更开心了。你俯身抱起婴儿,拢在自己怀中,感受着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以及你们俩清晰的心跳。
洛兰从梦中醒来。
梦见的是自己的孩子吗?一定是的,母子间的至亲无法割舍,无须怀疑。自己竟然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们分开多久了?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失忆了,否则,作为母亲,这些信息无论如何不会忘的。
她又回到了现实中,黑暗,冰冷,毫无生气,但是她忽然不那么迷惘了,不能死在这里,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身体里有了一些力气,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心里也有了一丝明悟,外面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导致救援暂时无法抵达,这段时间里自己要想办法坚持下来。
她放弃了开门的想法,缓缓向舱内走去,双手在墙壁上摸索,过了一阵,她摸到了一个把手,一拉,像是一个抽屉打开了,入手抚摸,是柔软的布料,果然,自己只穿着内衣,衣服一定就在不远处。
她摸着黑把衣服穿戴整齐,虽然还是寒冷,但不至于导致失温了,一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饥渴,没有食物可以活十天,没有水只能活两天,她现在的情况恐怕坚持不了一天。一天,救援能来吗?不好说,可是这个像是医疗室的房间,怎么可能有食物呢?嗯,能喝的液体还是可能的。
她继续在墙上摸索着,这一次心里多了一丝希望。果然,她摸到了一个装置,扳动之下,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暂时失明了,过了一会,视力逐渐恢复,扳动的开关旁边清晰写着“应急电源”。
展露在眼前的是一个狭长的房间,十几米长,不足两米宽,更像一道走廊,房间的两端各有一道门,一侧的墙壁上排列着六个桶舱,只有一个舱口敞开着,自己就是从那里苏醒的,另一侧的墙壁则相对平整,分布着一些不同标识的开关或按键。
她的眼睛搜索着,很快发现了目标,走了几步,按下一个开关,一个小桌板和简易折叠凳从墙壁上解锁,翻转下来,露出墙壁里面的一些餐具。她尝试着点选了几个按键,等了一会儿,墙壁里面一阵机械传动声,清水注入杯子,一坨食物落入餐盘,形状和颜色不太好看,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洛兰顾不得什么,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拿起一把勺子大口吞咽起来。
一连吃了三盘食物,喝了五杯水,洛兰终于感觉饱了,这感觉真好,濒死的惊恐远去,身体重新焕发活力。她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端详着房间里的事物,思考起来。
她首先确认,这里应该不是医院,从排列的桶舱和附属设施判断,这是一间冬眠舱,这种舱段会应用在哪里呢?深空飞船,空间站,外星基地……她无法判断,因为舱内的重力与地球相似,但无论哪里,必然都是远离地球的极端环境。她有种不祥的感觉,目光落在敞开的桶舱处,自己一定在那里冬眠,不知什么原因被唤醒了,是被选中的还是意外?为什么其它桶舱没有开启呢?醒来之后,舱里却失去了能源供应,也没有人来,这不正常,一定出了什么变故。
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服装,天蓝色的工作服,没什么特殊,胸口有一个红色的标志,像是两个环套在一起,定然代表着某个组织或者单位,想了想,没有印象。
抬头望着那些闭合的桶舱,里面应该沉睡着自己的同事,只要把他们唤醒,很快就会知道一切了,舱盖旁也显示着手动开启开关,但是她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这里显然发生了巨变,没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妄动。
她站起身,仔细端详着房间里的各种文字标示,虽然记忆里是空白的,这些字符却是认识,她试图在其中找到更多线索,但是她失望了,都是些功能注解,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走向刚才那扇门,此前打不开是因为失去了电源,现在门边的开启按钮闪着蓝光,显示接通了电源,只要手指按动,门就会应声而开,但触动之前,她却犹豫了。
门外面是什么?门上面有一个圆形的观察窗,但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无论飞船还是空间站,一定是更为庞大的设施,但这么久也没有人来,舱内还出现了非正常电力中断,外面定然出现了不可测的变故,一旦门打开,有可能进入到进入到其它舱室,从而找到同伴,弄清心里的疑问,但同样有可能面临着无尽的虚空,黑暗的深渊,或者其它不可测的险恶环境。
她放下手,缓缓走回小桌板前坐下,她不敢冒这个风险,目前最好的选择还是等待,等待外面的人解决了麻烦之后前来救援。
三
你痛并快乐着。
照顾初生的婴儿是一件枯燥而繁琐的事情,尤其对于初为母亲的你来说。必须承认,无论心理还是技能,你还没准备好。当护士把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恍然认识到,自己成为母亲了。
你在育儿班学习过一阵,可是真的面对这个陌生的小东西,你一时手忙脚乱。喂奶、换尿布、清洁小屁屁,真是麻烦,关键这小东西稍不如意就会哇哇大哭,弄得人心烦意乱。你不止一次心头火起,不过小东西的皮肤吹弹可破,四肢短小无力,又蛮不讲理,根本没法教训一顿。你只有一次次耐下心来,轻声地哄,缓缓摇动,或者哼着儿歌,盼着他赶快睡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从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孩子完成了母亲的转变,你懂得了照顾别人,懂得了体谅别人,性格也变得和缓、内敛起来。
于是,你体味到人生的另一种快乐。小家伙在你的照料下飞快长大,三个月的时候,颈椎更成熟,可以睁着大眼睛,扭头寻找你的身影了,又过了两个月,嘴里的咿呀乱语变成了清晰的“妈妈”,一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拉着你的手,蹒跚学步了。
那是责任的快乐。
洛兰发现这生死交关的时刻,自己竟然睡着了,一定是非正常的冬眠解封造成了较大伤害,不仅造成了失忆,身体也变得虚弱、疲倦。可是,为什么连续梦到了自己的孩子?梦境是大脑无规律的电波活动,几乎不可能连续梦到相似的情景,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梦境里是她抚养孩子的碎片,但是她仍然不知道孩子叫什么,现在多大了,也没有见到孩子的父亲,那些碎片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为什么反复梦见孩子?自己究竟在哪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恼火地敲了敲额头,该死的失忆,只是在梦里才浮现出一些没意义的碎片,让她变成了现实中的白痴,这感觉真的让人发狂啊。
她渐渐摆脱了梦境的困扰,冷静下来,看着这狭小的房间,像个白色的囚笼。她喃喃道:“这么久了,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她站到了门前,没有犹豫,手指按在开关键上,电子提示音响过,门一下子松动了,气体泄漏的尖啸声响起,这代表两边的气压不同,对面有可能处于真空状态,那样的话,洛兰就会随着门的开启被吸入虚空,并在十几秒之后死亡。好在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随着门的开启,尖啸声消失,露出另一个舱段,想必电源也被切断了,黑漆漆的,看不清有多大。
洛兰轻车熟路地找到应急电源,灯亮了,这里是一个和冬眠舱大小差不多的舱段,不过没有桶舱占据大部分面积,倒显得空旷许多,有一些桌椅,两个沙发和跑步机、动感单车等健身设施,看来是间休息娱乐室,不过房间是空的,没有人。
她在房间中翻检,希望找到更多信息。墙壁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多人合影,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另一张是一个空间站的艺术照,这两张照片的信息量可谓巨大,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照片里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是那么陌生,空间站的造型也没什么特殊,类似的空间站不知道有几千座,她甚至不能判断出自己在空间站的什么位置上。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自己此刻应该是在这座空间站上面。
她不甘心地继续寻找,桌子上放着一台平板电脑,打开开关,需要输入密码,只好放弃了,还有几本杂志,日期是2221年五月,嗯,终于知道了大致时间。沙发上搭着一件工作服,和自己穿的一样,同样有那个红色的双环标志,不仅如此,一些设备上也出现了这个标志,是这个空间站的名称吗?恐怕是的。工具箱,里面工具齐全,她顺手拿起了一把强光手电筒,衣柜里除了常服,还有两件舱外宇航服,大概是备用的,没有更多的物品了。她获得了一些信息,时间、地点和几个陌生但肯定认识的人,说不定接下来会碰见呢。
她走到了房间尽头,那里有一扇同样的门,向外面观察,同样一团黑暗,不,她似乎在很远的尽头看到了一丝光线,很微弱,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星光或者错觉,但这无疑是希望。
她打开手电筒,从观察窗照向外面,然后看到了一番可怕的景象,门外面是一条幽长的走廊,走廊四周布满设备桁架,但是现在,走廊里到处是设备零件的碎片,似乎还燃烧过,白色的墙壁熏得焦黑,更有几个巨大的破洞贯穿而过,走廊都险些断裂,只有一些钢梁一样的构件勉强连接着。
洛兰判断,果然出了事故,那里大概是空间站主控电脑设备舱吧,被突如其来的陨石雨袭击了,从而导致空间站失去控制,电源供应也被切断,甚至连备用电源也没来得及启动,一系列的变故也致使自己被意外唤醒,该死的,这就是根源。
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空间站的空间位置,可能在近地轨道,也可能在太阳系边缘的深空里,若是第二种情况,几个月内都不会有救援赶来。此刻舱内使用的应急电源只能坚持两天,两天后环控维生系统停止,食物、水、空气都会耗尽。不能这么束手待毙……既然自己还活着,空间站的其它舱室里或许还有幸存者呢?
她再次望向观察窗外,走廊尽头那点若隐若现的光亮,应该来自对面舱室的观察窗,说明那里的舱室是完好的,还有电源供应,更大的可能,还有人。
她走到衣柜前,伸手抚摸着舱外航天服,自己是一位宇航员吗?应该是的,一定拥有舱外活动技能,可是,心里很是紧张呢。
穿戴臃肿的宇航服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不经过训练根本无法完成,但是这一过程对洛兰来说却非常顺利,好像那技能已经融入到身体里,手脚并用,很自然地完成了每一个细节,自己的记忆在复苏吗?她在脑海里搜索着,结果很失望,没有新的记忆跳出来。
打开门的瞬间,她一把抓住旁边的扶手,尖啸声响起,随着门的洞开,房间里像是刮起了风暴,杂志、废纸、镜框、椅子……几乎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随着强烈的气流,从门口飞了出去。
几秒种后,恢复了寂静,房间里一片狼藉,宇航服的头盔显示器里亮起一个警告标志,显示宇航服有泄露,大概刚才那一刻有什么物品划破了宇航服,不过泄露量不大,破口应该很微小。
洛兰打开手电筒,走进了黑漆漆的走廊,在满地的设备残骸间寻找空隙缓缓前行,走了五六米,地板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孔洞,不,比孔洞还要夸张,连带着两边的墙壁和设备桁架都被撕裂了,只有一根窄窄的钢梁连接着。
她小心翼翼走上钢梁,移动了几步,应该没问题,扶着旁边的物体,很容易保持平衡,可就在距离对面两三米的地方,她猛然在设备的碎片中看到一具残破的尸体,狰狞的面孔,白色的眼瞳,与头盔近在咫尺。
巨大的恐惧顿时摄住了洛兰的心,身体不觉间失衡,竟然向着空洞跌去,外面就是虚无的深空。
当心头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舱室,处在漆黑的太空里,最后一刻,她的手抓住了舱外的一个凸起,把身体重新拉回了舱室之中。
艰难地重新爬回地板,她剧烈地喘息着,显示器上泄露的标志仍在闪烁,她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尸体,踉跄着向前走去,这段舱室明显比之前的舱室大,又避过了几处破洞,走了二十多米才来到尽头。
眼前就是舱门了,圆形的观察窗里果然透出乳白色的光线,然而望向里面的时候,洛兰怔住了,里面面积很大,像是一个圆形的大厅,里面有人,至少有七八个,但是他们都倒在地板上,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
洛兰回头望了望来路,休息舱已经失压了,宇航服还在泄露,不可能再回去了,没有别的选择,她按下了舱门的开关。
舱门开启,没有失压的气流,里面没有动静,安静如常。洛兰走了进去,无暇顾及周围的景物和地上的尸体,径直走向对面的门户,这个大厅大概是某个控制枢纽或节点,竟然有四道门,她依次看过去,门外都是漆黑,情况可想而知。
怎么办?怎么办?宇航服还在泄露,氧气最多还能供应十分钟,所有的通道都是死路,自己被这里的灯光吸引而来,像一只投火的飞蛾……
她的目光在大厅内逡巡,与其它舱室不同,这里的墙壁上镶嵌着环形的观察窗,外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看到玻璃上有两个破碎的孔洞,只有拇指大小,从不规则的边缘判断,遭受了外部撞击,舱内空气逸散,大厅内的人员来不及反应,失压窒息而死,视线落在地上的尸体,她的眼睛不禁一亮。
她快步走回来时的门口,将舱门重新关闭,而后来到一具尸体前,拿起了对方手中的一个喷罐,上面写着“膨胀凝胶”的字样,这是一种用于临时封堵船舱破口的材料。这里的人员在舱内破损,出现失压的时候,曾经试图自救,只是时间没有来得及,现在,洛兰的时间也不多了。
淡黄色的泡沫喷在玻璃破损处,迅速膨胀,很快堵住了孔洞,第二处也如法炮制,很顺利。她回身在一排设备控制按钮间寻找,果然,这里有紧急加压设备。她按下了启动按钮,空调出风口处明显出现气流,空气迅速涌进大厅。
面板上的压力表数值稳步提升,宇航服的警告标志变成了红色,还有一分钟氧气存量,不过洛兰已经不担心了。谁知压力表的数字忽然停顿下来,怎么了?出风口气流依旧,为什么压力停滞了?还有破损!
她抬头四处寻找,墙壁、环形窗、通道门,都很完整,没有遗漏,破损处在哪?她沿着舱壁四处寻找,没有,没有……宇航服警报声大作,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她无奈摘下了头盔,窒息的感觉仍在,大厅内的空气浓度不足以保证呼吸。
她忽然在一排控制柜前停了下来,里面隐约传来呼啸声,她试图打开控制柜,但是大脑晕眩,身体逐渐无力,控制柜打开的同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借着灯光,几块电路板后面隐约露出一个破洞,她挣扎着爬过去,十几厘米的距离似乎耗尽了一生的时间。
来不及了吗?
要死在这里了吗?
孩子怎么办?
四
孩子飞快长大。
三岁多的时候变化显著,不再是个乖宝宝,你要这样,他偏要那样,你一次次被气得不行,是的,他是成心的,表现出了脱离你的倾向。
七岁,孩子上学了,一下子懂事许多,但是更加不省心。放学之后,你带着他参加各种辅导班,数学、英语、音乐、武术……有的是他喜欢的,有的是你喜欢的,有的是学习需要的。晚上回来,还要辅导孩子作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二年,覆盖孩子的小学、初中、高中。这期间,你放弃了舒适的住宅,几年搬一次家,陪着孩子住在学校旁边三四十平米的老屋里,就为了能让孩子多睡一会儿。你的心几乎全部扑在孩子身上,最不爱下厨房的你,现在做得一手好菜,义务教育的课程你等于重新学了一遍。你严厉监督孩子的学习,像一只凶恶的母老虎。你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满脑子在为他规划一个美好的未来。
你忘了自己的事业和幸福,或许,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孩子考上了大学,那个时候的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唇边有了淡淡的绒毛,眼睛里闪烁着日益成熟的光芒,他愈发像个大人了,而你已至中年,不复当年的容颜。
要开学了,但是这一次你不能陪伴了,大学在另一个城市,帮着他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感到莫名的悲伤,他长大了,要走向自己的天地了,或许,也不在需要你了。
洛兰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右手前伸进控制柜,膨胀凝胶罐滑落在手边,舱壁上的破洞已被封堵。她确认,自己还活着。一定是失去意识的同时,及时喷射了凝胶,气压上升,充足的氧气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她不太记得了。
她爬起身,看着大厅内的景象,此前生死一线的紧张在昏迷之后消散,她有些庆幸,更多的仍是迷惑。
地板上倒着八具尸体,这些人恐怕都是她的同事,只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很陌生。既然她来了,不能让他们横尸在这。她在门口处发现一个隔舱,里面有简易床铺,应该是供值班人员临时休息所用。她把死去的同事依次搬进隔舱,放在床铺上,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为此耗费了她大量体力。
在餐饮台旁喝了几杯水,又休息了一阵,感觉好多了。她走到观察窗前,环形玻璃有两米高,几乎环绕着整个大厅,这里应该是控制中心,既能够俯瞰整个空间站,同时玻璃还是智能系统的显示屏幕,相当于传统的舰桥。不过现在玻璃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环形窗下部排列着长长的控制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控制键和虚拟操作手柄。洛兰盯着看了一阵,尝试着操作了几下,没什么反应,想起上一个舱室那破碎狼藉的景象,按说空间站应该有一主一备两个相隔开的独立计算设备硬件舱,想必它们都被摧毁了,AI智能系统自然无从恢复。
她没有放弃,仍然在控制台上尝试着,渐渐的有了一些收获。她发现一个机械式操作台的灯光还亮着,证明还可以使用,不过从标示上看出,只能手动控制舰桥外部的一些设备,没什么大用。
她还找到了一台平板电脑,并非船员个人娱乐的那种,体积明显大得多,有着笨重的防爆保护壳,放在控制台右下角的一个独立抽屉内。这是一台备用个人操作终端,用于船载智能AI宕机后,接驳于应急接口,进行一些简易的空间站控制操作,属于老式的应急设备,从空间站服役之后,大概就躺在抽屉里,从未被使用过。
洛兰很是惊喜,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可是解开谜团的至宝。启动电源,屏幕亮了起来,不需要密码,直接进入系统,她松了口气,UI界面上清楚地标注着“鸿蒙七号深空站”的字样,点选“概览”选项,空间站服役于2217年,属于轮辐式构型,自重八万吨,自持力二十年……继续点选别的选项,都是些系统操作界面。过了一阵,她放下平板电脑,有些失望,里面的内容都是空间站服役前预制的,没有更新过,更没有当前的相关记载。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黑洞般深邃的环形观察窗。她从冬眠中醒来,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失忆的空白人,这座庞大的空间站也遭到了致命的袭击,不知道有多少舱室破碎,还有没有人活下来,而她则被困在这里了,一无所知,孤立无援,这些,都是巧合吗?自己该怎么办?
她重新走到那座手动控制台前,像是观察,又像沉思,然后她点选了几个按键,闭合了开关。
点缀在球形控制舱外壳上的百余支强力探照灯陡然亮起,道道光柱瞬间扫尽周围的虚无与黑暗,黑色的环形观察窗一下子呈现出鸿蒙七号深空站的全貌,洛兰望着眼前的景象,脸色猛然阴沉下来。
从概览中可知,鸿蒙七号属于当前人类文明的巅峰结晶,各舱段分别产自地球和月球太空工厂,而后在近月轨道组装而成,用于长时间驻留深空,进行空间物理、生命化学、太空探索等人类前沿学科的深入研究。
它的外形酷似车轮,轮轴处设置一座可控核聚变电站,使之理论上具有无限的能源供应,数千根轮条以此为核心,呈扇面状向外辐射,这是支撑结构和能源供应管线,深空站的主体结构处在轮毂位置,由一系列不同功能的舱段串联,舱段的体积和造型各异,有标准的圆柱状,也有体积巨大的研究专用球舱,它们相互衔接,像是一列首尾相连的宇宙列车,以核电站为中心不停地奔驰,以产生类似地球的引力。
与浩瀚的宇宙相比,深空站不过是一粒微尘,但是在这一片深空里,它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核聚变电站的直径超过二百米,无数根轮条延展至千米以外,半透明的球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星球,各舱室连接成的深空站如同环形世界,而各异的造型,精致的细节,洁白的涂装,透明的结构,众多的灯光点缀,让它看起来又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宇宙之花。
然而,此刻展现在洛兰眼前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除了舰桥上的探照灯光束,曾经如群星闪耀的灯海俱都黯然熄灭,这里如暗无天日的阴森地狱。核聚变电站还保持着鱼雷状的外形,但是它的核心部位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大洞内隐隐透出暗红的颜色,反应堆明显已处于熔融状态。数千根轮条只有少数保持着笔直的辐射状态,大部分已不翼而飞,还有一些断裂了,像触须一般在虚空中无力地悬浮着。轮毂位置的深空站主体更加凄惨,五个半透明的科研球舱全部碎裂,变成了五个黑乎乎的垃圾堆,偶尔有一些玻璃反光亮起,其余的舱段有的彻底粉碎,有的虽然保持着完整,但明显发生过火灾,白色的外壳被烧得焦黑,除了洛兰驻留过的三个舱段,已经找不到一处完好的部分了。
壮观瑰丽的深空站化为了黑黢黢的陨石群,在虚空中静静地悬浮,看不到曾经文明的影子,像一小块无人凭吊的墓地。
洛兰感到悲哀,人类文明成长的够快了,可是在宇宙的伟力下仍然那么脆弱。除了悲哀,还有恐惧,现在看来,她是鸿蒙七号唯一的幸存者了,从这一点来说,她是幸运的,可是……
她望向更远处,深空站残骸后面更广阔的空间里,星光那么暗淡,都在无尽远处,可见这里远离人类涉足的区域。她几乎不可能得到外界的救援了,最大的可能是在孤独与寂寞中默默走向死亡。冬眠舱里还沉睡着几位同事,她不准备唤醒他们了。
绝望的思绪中,洛兰的精神逐渐有些恍惚,远处一座球舱的废墟处,好像有一道影子缓缓飘了起来,在虚空中摇曳,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这影子太虚无,在黑暗中似有若无,并没有引起洛兰的注意,可是不知何时,有一些微弱的光点从影子表面渐次亮起……
洛兰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不禁擦了擦眼睛。她看到星空好像被裁剪下一块,形成了蝴蝶的形状,在深空站的残骸中缓缓滑翔,像是某种深海生物,优雅地掠过一片珊瑚礁。
那是什么?她仔细观察了一阵,仍然无法确认。这是星空中存在的生命吗?还是深空站的毁灭所带来的心理冲击,让自己产生了幻觉?她相信是第二种可能。
寻找地外生命,人类多少年仰望星空的畅想,也是不断探索宇宙的重要推动力之一。人类文明期望着发现第二个如地球般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或者先进的外星飞船从天而降的场景。然而随着人类抵达月球,火星,以及太阳系内的每一个天体,这个美好的愿景始终未能实现,一次次希望,月宫的传说,火星文明的遗迹,欧罗巴冰层下的海洋生命,又一次次破灭,月球是一颗死星,火星同样荒芜,即便有过生命存在也早消散在岁月中了,注定不可能和人类见面,甚至一点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欧罗巴卫星的表面冰层厚达十公里,冰下海洋像一锅矿物质粥……
事实证明,太阳系内,地球是唯一的生命沃土,人类只好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系外星空,但得到的都是坏消息,一方面,天文望远镜只看到了一片荒芜,和比太阳系还要恶劣得多的星系环境,找不到一点天外文明的迹象,即便对新发现的行星进行最乐观的猜测,恐怕也只存在一些低级生命,文明更是遥不可及的事,另一方面,太阳系边缘广袤的虚空已是人类文明的极限,想要跨越更遥远的星海,尚有诸多科技有待突破甚至是革命性的跨越。
像是在印证洛兰的想法,那阴影般的东西像出现时一样,倏忽之间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头黯然,现在就出现幻觉了吗?孤独与绝望的日子,这才刚开始呢。
五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孩子死了。
你全然无法接受这段突然跳出来的记忆碎片,这怎么可能呢?孩子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可是他走时是那么青春四射,他即将走向更广袤的天地,怎么可能夭折呢?
你木然走进殡仪馆,踏着一排青灰色的台阶,走进一间黑色门楣的告别室,迎面看见孩子的大幅黑白照片挂在墙上。
可能是因为黑白色彩的原因,你感觉那是另一个世界,与自己置身的五颜六色的人间截然不同的地方。照片里的是你的孩子吗?你有些狐疑。你有太长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你记不得了,总之时间很漫长了,漫长到足以让孩子从你身边,从这个缤纷的人间,走向那个没有颜色的世界。
你给孩子打过电话,流露过想见他的意思,但是他似乎没明白,又或者他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回来。孩子长大了,忙于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这可以理解,于是你尽量不和他联系,即便你是那么的想念他。总有一天,当孩子受到了挫折需要关怀,或者累了、倦了,自然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唯有自己才能够给他真正的温暖和安心,你这样认为。
告别室里除了墙上的照片,很是冷清,你没有看到孩子的遗体。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站在那里,让你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把一个骨灰盒交到你的手上,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你看着骨灰盒,大脑进入宕机状态,直到女警的背影消失,才想起来,应该问一问孩子是怎么死的,曾经欢蹦乱跳,充满活力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手中这个死气沉沉的骨灰盒。
你茫然看着空空荡荡的告别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孩子生存在世,总会有一些好友吧,也会有相恋过的人吧,为什么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来最后送他一程?
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母亲才是最在乎他的人吗?
你怅然若失,又莫名的对这个世界有些怨恨,是什么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即便死后也无人惦念,这是要抹去孩子在这个世间的所有痕迹吗?
洛兰从大脑中突然泛起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置身于洪荒七号的舰桥上,眼前的玻璃窗外就是昏暗的虚空,和小行星带一般深空站的残骸。她不禁叹息,记忆也好,现实也罢,都让她感到无尽的悲凉。
这是自己的命运吗?她望着宇宙深渊,喃喃自语。
猛然间,原本昏暗的环形观察窗一下子变得漆黑,强力探照灯的灯光和深空站残骸突然消失不见,未及多想,一阵猛烈的震动传来,几乎将她掀翻在地。
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撞上了舰桥吗?她愕然望着观察窗,想从中发现外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看到紧贴着舷窗玻璃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如此巨大,至少有十米长,宽度超过了二米的环形窗高度,白色的眼白,黑色的瞳仁,亮晶晶的,倒映着洛兰和舰桥内的景象,就好像宇宙突然之间活了过来,睁开了他的眼睛。
这只眼睛与洛兰对视着,其间竟然眨动了一下,双方的距离仅仅隔着一层玻璃,几乎紧贴一起。洛兰的大脑受到了强烈冲击,刚刚还沉浸在孩子死去的悲怆中,又陷入深空站毁灭的恐惧里,转瞬间便见到这只难以理解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记忆、与现实、与虚幻的基本判断。
就这么过了七八秒钟,洛兰才发出一声惊叫,连续倒退了几步,扭转身关闭了舰桥的电源开关。大厅内登时陷入黑暗,她隐身到靠近隔舱的角落里,这里是环形观察窗的死角,暂时躲开了“眼睛”的窥视。
她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确信那只眼睛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星空生命,她见到了某种了不得的东西,联想到深空站的灾难,她不寒而栗。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洛兰听到金属挤压的声音,缓慢但持续,那是舰桥外壳受到外力挤压产生形变的声音。她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似乎看到曾经的那一刻,深空站的舱段像是被宇宙的大手攥在手里,逐一碎裂,化为一片残骸,是的,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忍不住从墙角处悄悄露出头观望,一些像是章鱼触须的肢体缓缓在环形观察窗上蠕动,只是这些触须无比巨大,如同一根根罗马柱盘根错节在一起,而那只眼睛,偶尔眨动着,不断变换位置向舰桥内张望,一定是在寻找洛兰的踪迹。
她急忙缩回了头,没让对方看到,一定是自己站在舷窗前瞭望的时候被对方注意到了,探照灯的灯光,和亮着灯光的舰桥,让窗前的自己一定极为醒目,这下完了,看样子那眼睛不找到自己不会罢休,那恐怖的触须不断加力,逐渐接近舰桥耐压壳负荷的临界点,自己随时可能随着舰桥一起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绝望与无助之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兰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心头没有一点侥幸,可是忽然间,她的心头一轻,好像某种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了,接着,那恐怖的形变声音停止了,大厅内恢复平静。
它走了吗?她不敢确定,仍旧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好久,始终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那东西找不到自己,一定失去了兴趣,转头离开了吧,她寻思着,再次探出头。
环形窗外的那只眼睛消失了,纵横其上的触须也消失了,舷窗玻璃上,除了此前的两处封堵点,没有新的破损,由于舰桥内外的照明都关闭了,环形窗又变得像一块黑色的宝石,另外四扇舱门还都完好,大厅内显得空荡,没有异物进来。
洛兰小心翼翼地走出藏身处,那个大家伙大概对这里失去了兴趣,但是她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走到大厅中央,环形窗保持着黑色,没有突然出现什么,她更轻松了一些,看来那个生物确实走了,也是,宇宙那么大,充满了新奇的事物,足够吸引对方了,怎么会赖在这里呢?
她仍然谨慎,保持着随时跑回藏身处的准备,一边小心接近环形观察窗,舰桥内的灯光关闭了,因此窗外不再是纯黑色,显露出一些模糊的景物,群星在无限远处,像是无数苍白的白点,深空站的残骸在微弱的星光下隐隐呈现出轮廓。
出乎意料的,洛兰很快发现了那个神秘的星空生物,不再是一片黑色的影子,它周身亮起了许多白色的萤火,和星空相似,但是亮度更高,很容易从群星中分辨出来。
从洛兰的角度,可以清晰地俯瞰对方,它真的像是一只蝴蝶,有着纺锤形的身体和两只巨大的翅膀,缓缓挥动着,璀璨而美丽,在核聚变电站的废墟上盘旋着。真空中根本不可能像大气层内一样飞翔,这只是一种感觉,它身上那些白点大概是某种推进器,支持着这个生物可以在虚空中自由翱翔。
这时,洛兰发现那生物的动作明显出现了停滞,像是犹豫着什么,继而似乎有一道视线投向舰桥这边。
洛兰连忙蹲下身,被发现了吗?她隐藏在显控台下面,寻思着是不是回到藏身处去。过了一阵,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对方没来,大概只是随意的动作,或者自己太警觉了,她重新露出头向外观望。
那生物仍然在电站附近,不再盘旋,而是趴到了电站的残骸上,庞大的躯体几乎把电站包覆在内。
洛兰恍然明白导致鸿蒙七号毁灭的原因了,太空无垠,那强大的星空生物也需要能量补充,恐怕正是可控核聚变电站吸引了对方,深空站的毁灭未必是刻意而为,或许只是它无意识的举动,有可能当成了一次有趣的游戏。
虽然忐忑,她仍然冒着危险继续观察,那生物盘亘在电站废墟上,不再像一只蝴蝶了,两片翅膀分裂为数百条触须,翻卷着,蠕动着,紧紧抱着电站外壳,倒像是一只巨大的深海章鱼,不过它的形体还在不断变化着,最终形成了一个黑色的球体,身体上那无数的白点富有韵律地明灭着,宛若呼吸。
星空生命,人类数千年来在寰宇中不断找寻,始终求而不得,却这样不经意间不期而遇,这将是颠覆人类认知的发现,也将使人类文明踏上新的转折点,无论怎么形容这个发现的重要性都不为过,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深空站毁灭了,她被困在这里,生命也将随着应急电力耗尽而终结,这个重要的发现注定无人知晓,说不定人类文明与这次发现擦肩而过之后,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无数年。
洛兰轻轻叹息了一声,从窗前离开,走到旁边的餐饮台前坐下,给自己点了一份餐食,默默地吃完,又点了一杯咖啡,惬意地闻着咖啡那苦涩却香甜的味道,轻轻抿了一口,而后坐在小桌板前陷入了沉思。
好长时间,她处于静止状态,头微微低垂,看不到眼睛,像是睡着了,忽然,她的头一下子昂了起来。
不,不能放弃,一定有办法的。
她来到备用操控台前,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平板电脑,拔下控制数据线,将其带到餐饮台前,打开开关,在页面间反复浏览,寻找那可能的一线生机。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她间或望向窗外,平板电脑的屏幕荧光可能会吸引到那生物。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地方,严格来说,鸿蒙七号空间站的外形更像是伞形,或者说,一粒漂浮于宇宙的蒲公英,除却车轮状的深空站主体,五条高强度碳纤牵引索从主体结构的承力点上向虚空中延伸,在五公里外汇聚为一点,那里有一艘备用的太空拖船,正常情况,它就像拖在深空站后面的一条尾巴,处于无人值守状态,没什么作用,一旦深空站出现意外,自身失去动力,可以启动它,将深空站拖拽到补给维修基地。
虽然深空站主体毁灭了,但那里距离遥远,很可能还保存完好,并且,那里有独立的能源供应,有完善的星空通讯和导航系统,也有大功率发动机群组,如果能到达那里,就可以向地球发送电波,告知人类这个伟大的发现,甚至有可能驾驶它返回地球。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其间却充满了不确定性,那里与舰桥相距遥远,怎么才能到达那里?前往的过程中,会不会引起星空生物的注意?这个可能性很大。即便顺利抵达,也许固定索早在空间站毁灭的时候断裂了,备用拖船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也可能同样被摧毁了,毕竟这点距离对纵横星海的星空生物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而她一旦离开舰桥,就失去了唯一的屏障,这期间哪怕出现一点变故,都会引发致命的后果。
要谨慎,务必考虑周全,当然更需要的还是果决……嗯,只能这样了……
洛兰在平板电脑上设置了一下,放回操控台抽屉里,插好数据线,然后打开舰桥侧壁的备用舱外作业柜,里面挂着两件带动力背包的宇航服。花了二十分钟,她穿戴好,打开了舰桥的泄压阀。她小心地把泄压阀开启幅度降至最低,环控系统停止运行,空气缓慢地排入太空,很安静,没有形成明显的尾迹或啸叫,这一过程又用去了二十多分钟。
大厅内形成真空,她打开了来时的那扇舱门,走进一片狼藉的AI设备舱,来到那个黑漆漆的破洞前,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置身于太空中了,宇航服的保护下,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不过人类毕竟是星球生命,更习惯于脚踏实地,此刻陷于虚空之中,让洛兰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扭头寻找着深空站舰桥,以此为参照物,再度确认了方向,启动动力包,向深空飞去。节流器开启不大,加速度很小,看上去像是无目的漂流的空间站残片。这一过程很是枯燥,同时又惊心动魄,她不断在前方漆黑的夜幕中寻找着,时而回首望向盘亘在核电站上的星空生物,对方没有动静,满身的白色光点明灭着,像是睡着了。
一条长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洛兰松了口气,通向拖船的拖曳索还在,笔直地伸向夜幕中,看样子拖船还在原处,这是个好消息,证明她的计划可行,沿着长索就可以到达拖船,不需要担心迷失方向了,太空里,这是最危险的。
她轻松了许多,将宇航服的万用锁扣连接在拖曳索上,节流阀开大了一些,加速向前飞去。
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悸动,她不放心地回头观望,深空站的残骸悬浮于空,如同一条小行星带,好像离得很远了,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沉寂着,没什么异常,但是洛兰相信,那星空生物醒来了,并且发现了她,正在向这里靠近。
不需要隐藏了,她全速开启了动力包,骤然加速,向拖曳索尽头飞去,但是心头的悸动反而愈加强烈,再次回头,视野里仍是黑暗,但她能感觉出一片阴云从天而降,许多白点自阴云中渐次亮起,如同泛起的星光。
它来了,迅速接近中,尽管洛兰开启了全速,比起那生物来仍像是蜗牛爬行一般,才飞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距离太空拖船还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被追上前抵达了。
望着越来越清晰的星空生物,洛兰的目光向它身后的深空站残骸望去,只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了,自己的布置还来得及吗?
沉寂的鸿蒙七号残骸中猛地亮起一团光球,平板电脑设置的倒计时结束,自动开启了舰桥上的强力探照灯,仿佛一轮初生的明月,瞬间照亮了残破的深空站,星空生物那蝴蝶般的身影也显现出来,它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着,而后放弃追逐洛兰,调转方向,朝那轮“明月”飞去,还是舰桥的光亮更为吸引它。
吸引星空生物的计划成功了,洛兰的注意力转回自身飞行状态上,接近一半的飞行距离了,虽然感受不到,但是她现在处于很高的飞行速度了,她估算出一个时间点来进行反向减速,不然有可能撞在拖船上粉身碎骨,要么就会错过目标,永远流浪于虚空里。
就是现在!她反向启动了节流阀,最大推力,身体感受到明显的超重现象,但前进的速度仍然很快。一团黑影从虚无中显现,急速扩大中,是太空拖船,白色的船体愈发清晰,减速还在持续,但显得不够,撞击不可避免。她解开了万用锁扣,一旦撞击,卡在拖曳索上的锁扣很可能会撕裂宇航服,不过这样同样冒着巨大的风险,她准备用手抓住拖船的外露扶手,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自己就完了。
白色的拖船近在咫尺,相对速度目测超过每秒五米,她找到了目标,舱门旁边外露的长方形把手,显得那么小,几乎不可能抓住……
撞击发生,疼痛,天旋地转,身体向斜前方滑去,不到一秒就会永远滑入宇宙深渊,洛兰心头保持着唯一的念头,右手伸出,最后一刻抓住了把手,巨大的拉力传来,但是她死死抓住,速度耗尽,她成功了。
但是危机并没有结束,她的目光投向深空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那星空生物舍弃了舰桥灯光,重新向这边飞来。
她迅速打开了拖船舱门,顾不得打开环控系统给驾驶舱增压,径直飘向驾驶台,开启控制电源,操纵系统启动并进行自检,这需要时间。
砰地一声闷响,什么东西落在飞船外壳上。
系统自检进度条延伸,达到百分之九十。
沉闷的金属形变声从飞船尾部传来。
自检完成,洛兰迅速点选着操作界面,操纵台上方的舷窗被黑色的触手覆盖,一只大眼睛睁开。
她解锁了拖拽索,按下了发动机启动按钮,最大推力,至于航向,来不及设置航线,随便吧。
她终于抬头与星空生物的大眼睛对视,巨大的瞳孔倒映着洛兰的身影,清澈的晶体表面似乎流露着某种情绪。
发动机喷射的烈焰猛然照亮了夜空,巨大的作用力传来,大眼睛和蠕动的触手倏忽间消失了,露出静谧的星空。
洛兰的身体循着惯性,重重撞在驾驶舱后面的舱壁上,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六
更多的记忆如凭空产生一般出现在脑海里,尤其是关于孩子的。
你想起来了,在孩子死之前,你其实是见过他的。
一个早晨,你正准备去研究所上班,门铃响起,你打开门,两个警察站在门口。
你有些诧异,还是礼貌地请他们坐下,然后去沏茶。
两位警官用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遍,而后看着你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示意你也坐下,用刻意平和的语气说道:“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想了解一下洛晓晖的情况。”
“晓晖?他出什么事了?”你愕然。
“他可能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希望你配合。”
刑事案件?你的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好了,接下来警官问了很多问题,你机械性地回答着,自己都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心里只盘旋着孩子那张脸,晓晖怎么了?伤人了吗?问题严重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警官大概问完了问题,又在晓晖的卧室里翻检了一番,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毕竟孩子有十年没有回过家,卧室里都是以前的器物了。
临出门的时候,你拉着警官的衣袖,哀求般地问道:“晓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
但是你没有得到答案,警官所问非所答,安慰了你一声便离开了。
你没办法去上班了,一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心乱如麻,寻思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孩子还好吗?
你的孩子,其实你早就失去了,当然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
你想起来了,最开始的迹象是那个隐隐的微笑。那是高三暑假的尾声,你在家里收拾了一整天,大包小包的,都是孩子平时用到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学习用具,等等,看起来如同搬家,第二天你准备带孩子去大学报到了。
孩子少有地拉着你的手坐下,感谢你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但是他已经长大了,是个成人了,总不能在你的羽翼下生活一辈子,就像雏鹰一样,总有振翅离巢的一天,所以……他希望自己一个人去学校。
孩子说的对,所以你同意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冷汗浸湿了枕巾。第二天早晨,孩子拖着大包小包出了家门,恋恋不舍地向你告别,但是在他转回头望向前路的那一瞬,你发现孩子的嘴角微微翘起,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笑容,那是解脱的笑,是终获自由的笑。
一定是看错了,你害怕相信,不敢相信。
孩子离开了,像所有人的孩子一样。你的人生一下子变成了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也觉得无聊,脑海里总是盘旋着孩子的身影,做饭的时候还是做两个人的量,还是会一早推开孩子的房门催促他起床,当你看到空空的床铺和餐桌前的空位,你就会怅然若失,悲从心生。
其实开始时还是正常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来电话,讲述学习方式的变化,和同学们相处的怎么样,以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而你也在适应新的生活,渐渐把精力重新转移到工作当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来电话的间隔越来越长,时间也缩短了许多,越来越像是应付,每一个孩子都是这样吧,他们逐渐有自己的生活了,你注定会退到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角落,好在你没有初时那般失落了,新的研究项目获批了,你的注意力渐渐沉浸其中。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没有时间强大,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而逐渐淡漠。
幸好,寒假到了,孩子回家了,你们迎来了重逢,你又体味到了曾经的快乐。不过这一次反倒是你变了,新项目有了很大进展,一个寒假,倒是你经常不能回家,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寒假结束,孩子走了,你有些遗憾没有多陪陪他,但没有从前的失落与伤感。
就这样,你们之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孩子不再像定时汇报一样来电话,话语中也少了依赖和亲昵,接下来的暑假,孩子说要去同学家过,没有回来。大概这孩子交女朋友了吧,也不想着带回家让妈妈看看,你并未多想,工作太忙了,顾不上。
转眼间孩子快毕业了,这一天你工作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却发现孩子竟然在家里,只是状态不太对,喝了酒,一双眼睛微红,一头扎在你怀里哭泣。你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从前,孩子还小的时候。你如从前一般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这是失恋了,还是学习的压力太大?嗯,毕竟血浓于水,终究是你的孩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你。
第二天一早,你发现孩子恢复了正常,阳光帅气,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点儿也看不到昨晚悲伤忧郁的痕迹,你放下心来,孩子已经能够自我控制情绪了,这是成熟的标志。
你和孩子恐怕都没有想到,那是你和孩子最后一次心灵间的紧密接触。孩子大学毕业,考了研究生,直至博士毕业,主修的专业竟然和你的相似,你想着是不是让他来自己的研究所工作,出乎意料地,孩子竟然选择了远在南方的另一个研究机构。你不禁狐疑,继而勃然发怒,因为,那是孩子父亲所在的单位。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你和他就离婚了,那是个狠心的男人,从此杳无音信,孩子成长的那些年从来不见他有过只言片语,更别提父亲的责任了。难道,孩子上大学的这些年,这家伙偷偷地打着孩子的主意?你怒火中烧,从未有过地和孩子在电话里吵了起来,甚至像泼妇一样歇斯底里地斥责孩子。挂了电话,你又拨了男人的电话,但是电话还没通,你就挂掉了,你不想和那个男人再有任何联系。
孩子还是去了南方,你无法原谅他,你觉得孩子背叛了自己,辜负了自己那些年的含辛茹苦。
一晃多年过去了,愤怒与委屈同样归于平淡,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再怨恨孩子,你们恢复了联系,表面上还是那般融洽,但是在心灵深处,有一道裂痕产生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弥合。
谁知道,突然之间,刑警来访,告知孩子出了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警官守口如瓶,你一头雾水。你拨打孩子的手机,电话停机了,又拨打孩子单位的电话,对方说早在多年前晓晖就离职了,更多的也问不出什么。孩子像是消失在人世间了,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失职,对自己的孩子无知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来,他在和谁接触,有什么朋友,结婚了没有,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你竟然一无所知,以至于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接下来的半年,没有一点孩子的消息,那两位警官也再没露过面,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逐渐放下心来,自己反应过度了,大概只是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孩子还是杳无音信。你这样认为,就在这种心态下,你收到了法院寄来的判决书:嫌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数罪并罚,决定判处洛晓晖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难以相信,看着那纸判决书,上面的每个字都认识,却无法相信所呈现的内容,不可能的,一定弄错了,是不是重名了,晓晖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情?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你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你变成了行尸走肉,木然地上班,木然地坐在电视机前发呆,木然地上床睡觉,木然地流泪……
你接到了检察院的电话,询问你愿不愿意见儿子最后一面,这还用问吗?
看守所接待室,你填写了几张卡片,被狱警带到了一个中间竖着栏杆的房间,在一个塑料圆凳上坐了几分钟,一阵轻微的金属锁链声,孩子出现在房间对面的门口,穿着单薄的囚服,显得很是消瘦,让你一阵心酸,头上的头发剃光了,倒显得脸上很是清秀,只是下巴显着青色,那是刚刮过的胡茬,证明他不再是你心中的大男孩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钢制的栏杆,很细密,手指也无法穿过,孩子带着手铐脚镣,身后站着两位狱警,没有离开的意思,你的身后也站着一个狱警,这是预防母子两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让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和诡异。
孩子的目光有些闪躲,但最终落在你的脸上,默默与你对视,而后轻轻叫了声:“妈。”
你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了,作为知识女性的你保持着基本的理智,颤抖的声音问:“告诉妈,那不是你做的,他们弄错了,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是被人陷害了吗,告诉他们,不是你!”
孩子看着你,目光中有些不忍,但保持着沉默。
你明白了孩子的意思,泪水愈发忍不住,擦了一次,又很快模糊了视线。你喃喃道:“傻孩子,为什么会这样啊。”
孩子有些激动,但是并没有随着你的情绪而失控,反而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是冰冷,沉默了一阵,说道:“这个结果,可能在我降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什么?”你没弄懂孩子的意思。
“您还记得我四岁时的那件事吗?”孩子说道,“就是我割破手的那一次。”
那件事你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孩子不知怎么跑进了厨房,竟然拿了一把刀玩耍,不小心割破了手腕。你冲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孩子一手拿着刀,一手鲜血淋漓,白色的瓷砖、雪亮的尖刀、喷溅的血液,厨房像个屠宰场。你惊恐万状,却发现孩子并没有哇哇大哭,目光中反而很是平静。这不正常,但也没什么,许是孩子吓着了吧。
可是,孩子提起小时候的事,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解道:“记得,不过这都过去了,你并没什么大事,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的,”孩子认真地看着你,继续道,“您不知道,手腕是我有意割破的,并不是不小心造成的,看着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鲜红的,温热的,带着血腥味,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是那么新奇,有趣儿,还有伤口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和快感,那是生命最大的快乐。”
你愕然,孩子从未这样说过心里的感受,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不说说现在的事?制贩毒品,谋杀,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倒是辩解啊,这是你最想知道的,也可能是孩子最后的机会了。
孩子却没有理会母亲眼中的意味,自顾自说着,“还有上初一那一年,刚到新的学校,还都很陌生,三个高年级的同学到班里胡闹,同学们不敢吱声,我却站出来和他们理论,后来我们打了起来,三个比我高一头的大孩子打我一个人,鼻血喷溅出来,反而让我无比亢奋,一个人和他们搏斗,后来我浑身是血,三个大孩子落荒而逃,”孩子看了你一眼,似乎有些责备,“老师把您叫到了学校,您当着所有人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还让我给那几个孩子道歉,我当时委屈死了,心里充满愤怒,如果不是顾及您的感受,我会冲上去把那几个家伙再打一顿,不过晚上回了家,您小心翼翼地给我清洗伤口,泪水不住地淌,我不得不放弃报复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您是唯一真正疼爱我的,我不能让您伤心,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乖宝宝,一切都按照您的期望或者吩咐去做,但是您知道吗?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产生了离开您的想法,远远地离开。”
你终于无法忍受,你不想听这些,时间不多了,你要知道孩子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于是你大声道:“别说这些了,这都不重要!晓晖,告诉妈妈,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没有杀人!”
“这很重要,妈,这些就是我想对您说的,”孩子坚持道,“刚上高三的时候,我在您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解剖学,我看得津津有味,您发现了,却一把将书夺了过去,您不想让我学医学,您想让我学别的,什么都成,就不能是医学,您为我制定好了接下来的一生,您想让我活成您希望的那样,可是您不知道,我喜欢医学,喜欢生命研究,这可能是源自您的遗传吧,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注定脱离您的羽翼,脱离您的监护,我想活成心中的自己,而不是您希望的那样,这个想法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可抑制,我知道您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愿让您伤心,所以我只有远离您,躲得远远的,开启属于自己的世界。”
七
那是与孩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没过两天,就是你更早泛起的记忆,你从女警手里接过了骨灰盒。孩子死了,永远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你十几年的辛苦抚养俱都变成了空白,从一个手脚乱蹬的小肉球,到喊着妈妈,蹒跚学步的小宝宝,再到伏案学习的小学生,个子一天天长高,唇边长出绒毛,目光越发睿智 。你的儿子,永远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孩子最后说的那些话,让你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孩子,与印象中截然不同,那,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你忽然发现,与孩子见面的时间过于短暂了,你还有太多的疑惑和问题没有问出口,周围那么多看守,孩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那毕竟是你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你唯一的骨血,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他的呢?你不相信他会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来。
孩子死了,但是你一定要知道事件的真相,还孩子一个公道,这个信念逐渐坚定起来,也成了此后的日子,你坚持下来的原因。
一间咖啡馆里,你再次见到那位警官。
不再如此前那般忌讳莫深,毕竟案件审理结束,罪犯也已伏诛,况且同样作为父母,他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没说什么,警官打开平板电脑,直接开始介绍案情。
“这起案件始于前年破获的一系列贩卖、吸食毒品案,一种名为‘希望’的新型毒品在全国各个娱乐场所蔓延,我们抓获了多个毒品贩子,制作毒品的源头指向南部边界小城‘安南’,不过到这里全部线索都断了,我们没能找到制作毒品的工厂,也没有揪出首恶,这起案件成了一桩无头案,”警官说道,“但是我们开始对‘安南’保持警惕,之后一些医疗纠纷事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新生’医美中心进入我们的视野,负责人就是洛晓晖。”
“晓晖?”你疑惑,“他应该在南方生命科技研究院供职啊?”
“你不知道吗?”警官反问,“洛晓晖只在那里工作一年就辞职了,而后来到安南市,成立了‘新生医美’。”
你一时间很是羞愧,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对孩子的了解确实太少了。
警官瞟了你一眼,打破尴尬,继续说道:“虽然地处边陲小城,但这家美容机构在整个南方都非常有名,获得过几个国际奖项,很多电影明星都秘密到那里做整形手术,我们一度以为弄错了侦查方向,但是对几起投诉深入调查之后,我们发现一些患者出现了极不正常的后遗症。”
警官在屏幕上调出一些患者照片,你快速浏览着,那些照片即使是从医的你都很不舒服。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绝对比肩当红的女性,身体裸露的部位却长满黑色的毛发,像个黑猩猩;另一个女孩子,看脸型同样美丽,皮肤却呈现出蛇一样的鳞甲状;还有一个女子趴在楼前的水泥地上,血水小溪般从身下淌出……
这些照片令人极度不适,警官用最快的速度浏览而过,不仅照片,屏幕上还闪过一些包括人名、住址、笔录等文字信息,按说这些是不应该给你看的,所以警官飞快地拉动进度条,认为你不会看清什么,这可低估了你天才的记忆力。
“在那个美容失败跳楼自杀的女子体内,我们检测出了毒品‘希望’,”警官说道,“两条线会合了,案件打破僵局,我们申请对‘新生’医美进行搜查,结果并没有发现毒品制作工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是一家正规的医疗美容机构,直到我们即将撤离的时候,在洛晓晖院长办公室办公桌的下面,发现了一个暗门,暗门下面是一间占地近千平米的大型地下室,医美中心的建筑图纸里并没有这个结构,我们在那里揭开了一个可怕的世界。”
警官把平板电脑屏幕对向你,里面展示着四张照片。
一张是一间整洁的自动化车间,像是生产药品的,但是你知道,毒品‘希望’恐怕就出自这条生产线。
一张照片是一个手术室,不,应该是解剖室,解剖台上横陈着被肢解的尸体,白色瓷砖的墙壁上喷溅着鲜血,你不禁想起孩子三岁那年割破手腕的那件事,有些不寒而栗。
第三张照片显示着许多充满液体的玻璃器皿,浸泡在里面的器官,你只要瞟一眼就知道来自哪里。
第四张照片的房间里贴满了照片和许多公式图表,照片里的内容你永远不想提及,那是一个人形恶魔在狞笑着向世人展示他的罪行。
南方某监狱,你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她是晓晖的助理,深度参与了制毒、贩毒、谋杀等犯罪行为,同样被判决死刑,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导致执行日期推迟了,你也才有机会见到她。
你端详着对方,看上去很普通的女孩子,身材较高,不是那种窈窕淑女的类型,反而显得有些强壮,相貌端正,但不是漂亮,至少不是男孩子喜欢的那种漂亮,眉宇间有着一丝忧郁,毕竟面临极刑,年轻的生命已至尽头,那份恐惧和彷徨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
“你是晓晖的女朋友?”你问道。
女孩子知道你的身份,正是因为知道,才同意与你见面,也因此看向你的眼神柔和中有着腼腆,倒像是第一次见家长。她想了想,道:“算是吧,不过晓晖有很多女人,很漂亮的那种,我不占优势,所以我努力工作,我相信,我是他最依靠的那个人。”
女孩子很健谈,又或许想给你多留一些话。
从女孩子的眼神里,你能够感受到,她是胜利者,在众多竞争者中,不是依靠相貌和身材,她用母性获得了胜利。
“你们准备结婚吗?”你继续问道。
“结婚?”女孩子露出神往的神色,但很快摇摇头,“或许吧,我不知道,我相信晓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太忙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巨婴,所有的生活都需要我来照顾。”
“从报道上看,‘新生’医美的生意非常好,这个行业利润又高,你们为什么要制毒呢?”
“晓晖需要钱啊,非常非常多的钱,医美机构的资金根本不够,即使‘希望’带来的资金也不够啊,何况后来引起公安的注意,销量几乎没有了,他又急需资金,当时真是愁死我了。”女孩子露出苦恼的神色。
你有些失望,女孩子的话相当于承认了制贩毒品的事实,你只好换了话题,“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人呢?不是偶然,不是意外,我看到了几十例,有老人,有年轻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这,这是野兽的行为,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
这一下,女孩子沉默下来,良久才说道:“我知道那是泯灭良知的行为,我也很害怕,很自责,为此我和晓晖争论过很多次,可是我没能说服他,他知道那些实验都是反社会,反人类的,所以才离开南方生命,搬到这偏僻小城来,他和我早就预料到会面临今天这样的结局。”
谈话到此,已经没有实质意义了,至少你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接下来应该还说了一些,但你都记不清了。
会面结束,女孩子被带离,站起身的时候,你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离开监狱的时候,你看着那份抚养协议,上面有女孩子的字迹,但是你最终没有在上面签字,虽然这是女孩子同意见面的条件。
此后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巨变已经发生,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珍贵,这十年来,孩子不在身边,通话也很少,但是你知道,孩子在遥远的南方存在着,你的心里是平和的,而今,孩子没了,你的生命缺失了一块,不再完整。
如此过了两年,伤口已然愈合,你几乎不再想孩子的事了,你永远也不想揭开结痂,回顾那血淋淋的现实。
这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晓晖的父亲。
打开房门那一刻,你望着这个络腮胡子,邋里邋遢的男人,疑惑了一阵才认出是谁,你们在晓晖出生之前就离婚了,这个男人从此消失在你的人上之中,从孩子逐渐长大,到最后死去的三十年时间里,音讯全无。
你犹豫了一下,把他让进了房子,倒了杯水,你不恨他,面对他也全无感觉,只当一位普通的访客。
“我的项目获批了,我想邀请你加入。”没有客套和问候,男人刚坐下,便直接说道。
你没有回答,眼神也有些游离,似乎没注意对方在说什么。
男人没有尴尬,自顾自说道:“上一次技术爆炸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突破了可控核聚变、核推进、人造增殖土壤、人体冬眠等技术,我们在火星,在欧罗巴建造了移民城市,土星和金星的超级矿场也已投产,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足迹止步于太阳系,迟迟无法向更广阔的星海进发,这是为什么?”男人的眼神熠熠发光,全然没有理会你的淡漠,“因为人类是星球生命,地球为人类提供了行走的大地,呼吸的空气,生长的粮食,让我们生存在伊甸园一般的环境中,可同时也限制了人类的生存空间,在真空、浩瀚的宇宙深空里,人类孱弱的身体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了,我们,根本无法适应地球之外残酷的宇宙环境,想要踏入星海,唯有改造、强化我们的身体,让人类成为适宜在宇宙中生存的星空生命。”
“你是来给我科普吗?”你不感兴趣,准备送客。
“不,不,”男人连忙道,“新人类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我的项目已经成了国际重点研究项目,大型生命研究深空站已经在建造之中,用不了多久,就有可能在太阳系边缘诞生能够纵横星海的新人类。”
“为什么需要我参加呢?”你问道。
男人忽然犹豫起来,支吾了一阵,才道:“我想和你一同见证那伟大的一刻。”
你想到了什么,猛然醒悟,“你和晓晖有联系?”
男人愈发窘迫,点了点头,又马上解释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通过几个电话,没见过面,不过……”男人小心地看了看你,“两年前,我收到一个定时投递的邮件,里面是他的研究资料。”
“所以,你所谓的新人类项目根本就是晓晖的研究成果。”你的眼神犀利起来。
男人的声音愈发低沉,“所以我想让你加入,那对你或许有更深刻的意义。”
你看着男人,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你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动,暴风骤雨般向男人打去,状若疯魔。
“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晓晖,害死了我的儿子!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是他的爸爸,为什么要害他……”
八
警报声从无限远处传来,逐渐变得刺耳,视野里出现模糊的黑影,转化为具象,过了几秒,洛兰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太空拖船驾驶舱的后壁上,宇航服不断警告氧气即将耗尽。
瞟了一眼仪表台,指令舱环控系统工作正常,她手忙脚乱地脱掉笨重的宇航服,坐到驾驶席上,飞船发动机群仍处在最大功率,当时没有来得及设置导航,飞船如脱缰野马在虚空中狂奔。
看了下雷达探测屏幕,航道前方空无一物,暂时不会有撞击风险,她没有理会,而是调出了舱外视频影像,共计二十四幅,代表着飞船舱体不同部位上设置的摄像头,能够提供舱外的周视影像。
她仔细观察每一幅图像,良久才松了一口气,飞船外部构件完整,没有损坏,发动机工作正常,尾焰照彻后方数十公里的黑暗,更重要的,没有那星空生物的踪迹。
应该是发动机群启动的时候,一下子将那只星空生物掀下去了……它会死吗?毕竟发动机尾焰亿万度的高温,连金属都会融化……不过也不一定,那生物能够在恶劣的宇宙中生存,吸收熔毁的核反应堆能量,生命力定然极为强悍……无论如何,没有找到它的踪迹,肯定已经被飞船远远甩开,自己终于安全了。
她调出导航星图,第一次确认了当前方位,确实是在太阳系边缘,柯伊伯带之外,启动飞船之际,没有来得及设定航向,幸运的是,飞船正在向太阳系内飞行。
洛兰稍微调整了航线,目的地为冥王星轨道上的“深空玫瑰”号空间城,那里是最近的人类宇航基地,可以获得补给,并将星空生物的发现详细汇报给地球。
做完了这些,紧张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洛兰瘫软在驾驶席上,望着舷窗外幽黑深邃的宇宙,思绪有些恍惚,开始游离。
宇宙,如黑暗深渊,如无间地狱,群星布满天幕,让人类憧憬了无数年,那是一个个美丽的新世界,随着人类技术的进步,更多的真相逐渐揭示,群星深处的环境远远不是那般美好,有毁天灭地的超新星爆发,有隐藏在星光背后的黑洞群,即便是类似地球的行星,也同样是不毛之地,生命的痕迹无所追寻。
然而,星空是那般神秘,仿佛具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人类一代代如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
在这片漆黑的天幕上,你忽然看到两个红色的圆环,起初它们是聚合在一起的,大环套着小环,两个环逐渐变换着形态,相互纠缠,若即若离,一会儿幻化为双螺旋结构,一会儿仿佛蝴蝶的双翼,一会儿又扭曲成复杂的闭合曲线,但最后,两个环不再缠绕,彼此远离,各自消失在黑暗之中。
宇宙恢复了本来面目,黑暗与星光,绝望与希冀,深渊与天堂,毁灭与新生。
(完)
<hr>编者按
《深红》这篇小说由一次空间站事故开始讲起,时空交错中讲述了异形来袭、太空探索、新人类计划、母子情感……众多元素叠加在一个短篇当中,叙述十分清晰流畅,不见丝毫混乱,体现出深厚的写作功力。作者让人物站在交汇中点,所有元素始终围绕人物来转。幻想的力量不是往脱离现实的方向走,而是拥抱现实,点亮现实。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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